《青鳥》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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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鳥》

第1章



有一隻青鸟,

在不可知的地方。

 

1

台北火车站顶上,西北航空公司和南侨肥皂的广告牌静静地肃立着,车站前面圆环草地当中的帝人帝特龙铁塔也同样严肃,並没有闪射着七彩的光芒。圆环石边的那幅巨大的福隆海水浴场广告油画在这白天的辰光里,尤其是在这半斜的朝阳照耀下,特别吸引注意,栩栩如生的泳装女郎正在向行人含笑招呼,蓝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也都在向人翻捲过来。然而行人都匆匆忙忙,背着书包的黄卡其制服学生,提着手提包的旅客,都视若无睹地匆匆走过,一批涌进车站,一些又从车站走出来。人,来自四方八面,走向各种不同的方向,有人走的是直線,横越所有的禁行路線,也有人绕着圆塔,沿着环形的铁栏杆走。计程汽车翘着半高的后半部,在干線上飞驰,有些滑进了车站面前的道路,缓缓地开到站前的凉台前面,有人躬低着背,从车厢里走出来。红帽子上前接过皮箱和帆布袋。有些人站在台阶上等候什么人。一辆刚刚空了的三轮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车夫用询问的眼光望了一下,犹豫地慢慢踏着车子走开。

 

只要她一走进车站,她就会看见这些丝毫不新鲜的事物。是的,那些在车站顶上的广告牌也许曾经新奇过一阵,可是她已经看了好几年了。而且那座东洋风味西式建筑的车站建筑依然是当年的老样子。十多年,多少人倒下,多少人站起,又有多少人从这儿进去,多少人出来,走向千千万万个不同的旅途。车站还是它的老样子,那些广告牌和霓虹灯並未使它增减了多少风采。它那浅浅灰绿色嗞砖舖盖着的墙上面的暗哑的光泽一如昔年,如果她用手指在那上面摸一下,她会得到和昔年没有两样的黑色尘埃,那凉台簷边的东洋式而西化的雕塑花瓣 —— 必定是莲花瓣,因为令人想起东洋式佛像座下的莲瓣 —— 也一如昔日。

 

一直向站内的大厅走进去,服务台的玻璃橱内陈列的观光宣传照片:太鲁阁、横贯公路、天祥、鲤鱼潭、石门水库、爱河、乌来、日月潭、台中公园那座式样古怪的水榭, 那一泓死水,偏偏还有几艘凑趣的小舟… … 阿里山的神木 ——那曾经无知於世代变迁的生命,当它的年环再增几匝之时,世上已经花开花谢,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变化了几许?… … 然而这些都是属於这个小世界,小小的世界!是身边的这个小世界,如果你不知道有海洋,如果她不记得有人造卫星,洲际火箭,喷射客机,如果不伤悼已逝的十数寒暑,她也会一如外来的观光客般地眩惑於这些远比实际美上十倍的画面景色。现在她无心欣赏或批评这些东西了,浪费了这一瞥的时间,实在是不值得的,何苦还要为它升起一点点纷纷扰扰的感慨呢?留着精神来做应做的事吧!对了,他的影子重新出现,看他正在微微地笑着呢!他的影像不很清晰,又像是透明的,从服务台的反光的玻璃柜上面,随着光影移动,现在他落在高悬的大钟的镜面上,可是你以为她眞的看见了他吗?那只是白色的钟面,圆形的钟,黑色的数字,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黑色的短时针落在10上面,还过去一点,长针在8过去一些,数一数,过了三小格,他又重新出现了,在进入月台的出口栏栅那边,不是透明的幻象,是眞实的!

 

看!那是他!那漆黑的头髮,瘦削的脸,浓黑的眉!啊!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定音鼓在胸膛里狠狠敲了几下!在学校赛跑将近到达终点的那阵奇異的晕眩来了!脚步似乎一步也不能动!他!他怎么这时候会到这里来?不可能!不可能的!奇蹟都给各种宗教的经典和信徒说完了,世界上不可能再出现奇蹟!然而那眞的是他!他的背向着这边,正在等待着进入月台,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基隆?高雄?可以看见他的眉毛的末端,他的眉很浓,很美,即使隔那么远,也错看不了。

 

他逐渐接近了。光和影在她脚下的人造褐色大理石地面移转着,有别人的纷沓的影子,残缺的部份影子。公役每天深夜用木糠和盐酸,也许还有肥皂粉,用竹柄长长的棕榈纤维刷子刷成这块地面那么光滑!那些残余的盐酸气味似乎仍然在空气中游离地存在着,和地面上的影子一样飘忽。那个年迈白髮的公役还在她眼前推着刷子,低着头,帽簷压得低低的,完全没有注意有人在看他,但是无疑地有意掩饰年龄,为了某种理由!那些木糠推到她面前,她让开,再让开,否则会被捲入那些带有盐酸味的染黑了的木糠当中。为什么又有歧思?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中,又想到这些木糠啦,盐酸啦和老人啦什么的。为了要镇静自己?

 

他转过脸来了,熟悉的他在这几秒当中忽然消失,现在在她面前的面孔是她从未见过的。是一阵什么魔法,把他的眼睛口鼻幻化了现在这样子?他的惑人的眼睛变形了!那些惑人的成份都已被什么神魔收去,那鼻子也不对,只有那眉毛和瘦削的两颊,还有那一些鬍子青,仍然是那种应有的样子。


她愕然地望着这个人,心中仍然感觉到是心中的他站在前面,只是戴上了一张拙劣制作的面具。她眞想把它撕下来!现在那张面具渐渐现出疑惑的颜色。那双本来毫无表情的眼睛向她闪着灼灼的光芒,显然是由她的注视引起的。

 

高了一点,个子高了一点,『他』没有这样高的个子!『他』只有五尺五寸。『他』脸上的鬍青比这张面具上面的多,『他』的眼珠比这一张面具的大,比这个暗哑,没有这样灼灼的光芒,但是深邃得多,还有,『他』的唇,那下唇有一点颜色较深的斑点。

 

她一面想着,一面转向,转向另一个方向,用她的眼光到处搜索,其实並没有任何目标,只是向这张疑惑的面具暗示出来她是在找人。而且把眼睛向任何人注视,並不是为了某一个特定的角色,只是一种解释性的表示,然后,她的脚步追随着目光移转了。她向着侯车室前进,她心中仍然在比较着这张面具所代表的意义和『他』的面貌的異同,这似乎是一种消遣,又似是对自己的一种嘲弄,她心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无理的,轻度的愉悦,因为那张面具並不眞的是『他』,可是她心中也有着正在开始发酵的惆怅,两种东西混合起来,就如份量不多的蜂蜜和高度的醋酸,还有少量的麻醉剂。这一切使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掀起又很快地就松弛地捶下来。伤感!怀念!这种滋味!

 

去打电话吧!打电话囘去向公司请两天假。这两天决定留在基隆了。无论如何也要等到见着他一面!她向着红色的电话间走过去,心中现在被打电话这个意念佔据着,同时还兼带地塞着那许多许多零零碎碎的住事片段,台中公园的那泓死水,像乡下养鱼的池塘,充满绿色细粒和近似汽油浮在水面反映出来的髒髒的虹彩,爱河旁边的平坦堤岸,那些令人想起杭州西湖照片里湖滨的小小雕花水泥柱和低垂的铁鍊,水面飘来的霉浊沼气,偶然有一艘运送粪便的小艇搖过,船夫默默地用橹搖碎了水面的绿影,使疏落的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变色星也飘搖不定。她和『他』默默地並坐在一张白漆的椅子上,望着那逐渐静止的河水,行人的腿,裤管,高跟鞋和式样笨拙的靴子闯入她的视線内,又以同样不变的速度走出了镜头。在沉默的相处中,她想得很多,『他』也似乎想得很多,手握在一起,寂寞,感慨凄涼,可是今日囘忆起来,那多么幸福!眞的,那时候多么幸福,虽然只有那短短的几十分钟!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十分钟!失去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足够使人一生沉醉,一如一杯曾经偶然嚐过的百年葡萄美酒。

 

不再囘来了,这一切都不再囘来了,她面前有数十个人影来囘穿梭地走动,划破了她的旧梦!使人意识到时间与空间的变迁,她毫无理由地囘头望向月台出口,那边,乘客排成的长龙已经蠕蠕移动,在出口的后面,一切秩序就溶化了,人们像流星般地,又像一把掉下地面的弹珠,向着火车飞奔。她仍然可以看见那一个人,正在向着火车狂奔,她不难辨认他,因为他的身上仍然有着与『他』的相似的残余印象。她看见他捷足先登地上了火车,然后就不见了。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个人她已经认识了几十年!他走了,竟会留给她不舍的感觉!

 

她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就从这种状态觉醒过来了,自己觉得有一点点可笑。可不是,这一举一动都是可笑的!她一面嘲笑着自己,一面用眼光搜索着那一排电话亭。有嘲笑自己的雅量毕竟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这比接受别人的嘲笑更不容易。是不是?『往基隆方面去的旅客请上车!』月台播出一个女性声音的广播:『十点零五分第二00五次的快车马上要开了。』这声音反反覆覆地响着,廻声来自这座大建筑物的每一角落,还是到达每一角落?那么嗡嗡汪汪地响,好像有几个广播同时在抢着讲,那音波像捲向岸边的海浪,到达崖下以后又倒流下去,然后再度兇猛地扑上来。那声音使她不自觉地再望一眼月台外面。出口的地方有十几个人匆匆忙忙地出示车票,验票员神閒气定地用他职业性的熟练剪票,那些人向着火车飞奔,火车的车厢里有人影来囘走动,已经就座的人好整以暇地望向窗外,把手放在窗沿上。那个人完全看不见了,连他上的是那一节车厢都记不起了。

 

服务台上的穿灰色制服的女服务员无意地向她望望,只有一瞥,就转身去应付一个旅客的询问。她不美,但是很年轻,脸上有着天眞与谦逊的微笑。她的眼睛离开了她,心中好像又打了一个小结,这难道也算是一件重要的事?可是,心情就是那样,那么敏感!那么地容易不愉快。十四年!十四年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囘了!还能够像这个女孩那样地天眞地微笑吗?

 

电信局服务台上的红色的自动电话有空,她迟疑了一下,终於还是决定在电话间里打电话。什么Privacy都被剥夺光了,别人善意的关怀把你所有的Pirvacy都剥夺光了,还有,克难房子,薄薄的间隔,左邻右舍的谈话声音随时透过板壁,不管你爱听不爱。巷子里各种收音机的广播大杂唱,从黄梅调以至歌仔戏,从早上六点钟到晚上十二点,整天排山倒海地攻击着你,还有太太们挽着菜篮子在你窗下交换广播节目,『嗨呀!你猜我怎么啦!』『我家老二联考考了个夜间部,嗨!把你气都气死了!』然后跟着来的就是:『… … 我就看不顺眼这个女的… …』『… …… …』,再不就是麻将牌洗牌的哔哔啪啪响和男声女声大合唱的哄笑,… …『你怎么还没睡呀?』『你怎么只穿这么一件衣服呀?』『你胃不好,少熬夜呀!』之类的善意关怀,加上那搜索雷达般的『善意』的眼睛,什么Privacy都没有了,连五分钟属於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人!就是这么可怜,人並不属於他自己!你要为别人着想,为别人活,什么都是属於别人的,那许多责任!责任!责任!!在小小的电话间里,可以有几分钟的Privacy!是不是?当然她不愿意用外面的电话!即使是在这样时间紧迫的时候。

 

有人,五个並列的电话亭内都有人,每人用各种的姿态在独享其Privacy,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得清楚,这种电话亭眞是一种傑出的发明,你所能享受的仍然只是条件性的Privacy,没有人可以在电话亭里自杀而不为外面的人所发现!那些忙乱的手指,拨了一个又一个号码,那一个男人,仰着脸在笑,听筒贴在耳边,一隻脚在搖,2号里面的这个中年人已经拨到第八个号码,一隻肥手在用手巾揩汗,他再不出来的话,那扇玻璃门里面的表面无疑要蒙上一层水气了。玻璃门反射着这候车室的景物,在那一片光影中,你找到变形的『贩卖部』三个绿色的霓虹玻璃管折成的字,有那些悬掛着各种杂誌,封面都是美女,玻璃橱里的本地糖菓兰灯巧克力,凤梨酥香蕉羊羹,木瓜羊羹,泡泡糖,都是五颜六色英文包装… … 几个人影在玻璃面上掠过,玻璃面上只暗了一下,又出现几个悬掛在空中的化学胶洋娃娃,都是粉红的肤色,黄色的头髮。都用透明的塑胶袋包着,外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1号2号3号亭子里面的人是打电话还是玩吃角子老虎?怎么还不出来?4号5号,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奇怪,电话亭就像是竖立着的棺材,人一进去就像入殓了,再也不会出来了。

 

月台那边的播音器播出了『冥想曲』,小提琴奏着哀怨的旋律,如泣似诉…… 月台的出口已经关上,验票员已经离去,火车缓缓地滑行离站,… … 圆形的大钟指针指在11上面,火车在这旋律中渐渐加快,只剩下了短短的一段,现在,只剩下最后面的一节,还可以看见一个车门,还可以看见最后的一个门,那是紧闭着的,没有了,现在只有那似乎永恒不变的铁轨,还有对面月台旁边将近也要开出的列车。『冥想曲』乃在播放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脆弱,忽然鼻酸哽咽了起来,是惘然是惆怅?为谁?为什么?

 

『冥想曲』给腰斩了。车站又恢复平静,好像从来没有播放过什么音乐,也从来没有人离去。那一阵油然而生的怅惘尚未平复,可是哽咽已经消失了,即将抵达眼睑边缘的淚水也化为无形。靠近候车室大门边的两个擦鞋童起劲地为客人擦亮皮鞋,有一个用手指套布醮着水在鞋面上揉,另一个用力地拉擦一块绒片,鞋头发亮了。鞋的主人放下手中的报纸,坐在藤椅上,低头看那发亮的鞋头。另一个顾客却空摆着报纸,像看的样子,眼光射向她这一边。她並不觉得太讨厌,有人注视总是好的,这总可以增加自己的一些信心。她侧过头,看见自己在玻璃门上反映的影子,有半边脸是黑的,眼睛也很黑,云鬓蓬松,鼻子和嘴的轮廓很秀气,身段依旧苗条,可不是不算老吗 ?然而这种自我安慰瞬息即逝,她很知道,已经不能在强烈的光線中出现了,生活在她脸上和额上留下了纪录,一条法令纹已经很深,眼尾的鱼尾纹已经不允许像年轻的时候那样纵情大笑,只有浅浅的微笑才能勉强使它不太显明地露出来。面庞上的毛孔也粗了!… … 只有在这种不强烈的室内光線之中,才可以找到自己昔年的残影,那个人的注视所给你的谄媚究竟又能补偿什么呢?如果祖能够这样地注视,如果祖的眼中闪着欲望… … 而不是这个不相干的人,那才… …

 

4号的门给推开了。那个在里面仰面地笑的青年走了,运用了这五角钱的每一分, 值囘票价了罢?她再不迟疑,推开玻璃门,把自己『殓』进去。两隻脚刚感觉到那铁皮地板的金属感震动,那扇门自动关上了。她把手提包放下,会出五角硬币,放在投币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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