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 第2章
冯冯文学小说
《青鳥》
第2章
2
她用力拉开玻璃门,走出那个烤炉般的电话亭,这时候才发现浑身都是汗水,眼睫毛上也感觉得着汗水,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也都是汗水,走了几步,在大门边上,一阵风吹来,使她觉得好过一些。她那份激动渐渐冷却下来了。管它的,去它的 —— 会议!大不了把这个饭碗碰掉!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就是这个破饭碗把人都拴死了!生活好像就只是速记,打字,吃饭,应酬,工作,工作,工作!还得请假!
她用近於跑步的步伐,越过电信局的服务台,邮局服务台和它前面那堆热衷地买邮票集邮或者发信的人,有一批人从她右边进来,不规则的队形妨碍了她的前进,她机巧地闪避着,在那批人当中她看见一张熟面孔,那是一位活动广播电台,犯不着去惹、她头一偏,匆匆地闪开了。不管她是否看见了,你就当她是没看见吧!一堆军人,穿军服的和穿便衣的都有,正围在宪兵服务台前面塡写换票单。她跑过他们的背后,越过铁路餐厅门口的玻璃门和两株盆栽的棕榈树,那两棵树的叶子发黄,显然是缺乏阳光的结果,玻璃门上写着『冷气开放』,门内只有几个顾客,有一对男女客人,女的穿白衣裙,白得像护士,那钮扣好怪!没有余暇研究这些事了,快赶到公路局东站,公路局上基隆的车多。
一口气跑到小小的东站门口,从三排长龙当中找空????闯进去,态度半点儿也不娴雅斯文,身上的汗也还没有乾,这样地横冲直撞,年龄倒轻得多了。 好像又是十七岁,又是敢於胡作胡为的,最危险的年龄了!奇怪,今天又不是什么假日,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排队候车的绕了几个圈子,在这低矮窄小的站内,也像跳棋棋子似的到处站着人!售票口也排着不少人。看一看时间表,一0一五有一班车,一0二0,现在是十点十分过一点,坐一0一五那一班吧,价目表的字写得那么小,还得绕过这一行人到另一边去看,眞麻烦。直达车,八块五,怎么还是八块五呢?不说是取消了国防特捐要减囘原价吗?原价好像只有五六块。不,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也许原价眞的是八块五,管它呢,小气鬼,计算这些干什么?八十五八百五也不算贵,只要这些车子带我去基隆,见得到『他』的面。无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可不是,无论什么代价,既然付了那么多,又何在乎其他呢?
她的手指颤抖在手袋里寻找钱,都是大票子,五十一百块的,眞可恶,怎么会一些零钱都没带,好像是有的,好像另外带了几张十块一张的,塞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梳子,手绢,粉盒,卫生纸,万金油,名片,口红,什么都搅在一起了,简直成了垃圾箱,越急越见鬼!难看死了,在这么大庭广众面前翻手袋,令人恶心。嘿,你这个人,挤什么鬼嘛?你买票到那边去,我这里又不是售票窗口,该死的东西,撞了人家一下,那一身汗臭,令人作呕!臭男人就是臭男人!好了,十块钱你这大爷找到你了,赶快!怎么还有那末多人排队,那等到什么时候?那边候车的已经排到门口外面了!管他,挤到旁边去。『喂喂!基隆直达车一张!』这些人的谴责眼光使人受不了!厚着脸皮吧!要赶时间。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排队,票从窗口送出来了,还有一块五找钱,『喂喂!对不起,小姐,加五毛,换一张金马号!』 她搖搖头说什么?听不清楚,『喂,我要换金马号!』什么金马号没有位置了!好吧,就坐直达车,一样,算了!眞受罪,像在新生看电影买票一样麻烦,好了,去那一边排队吧!已经那么长了,到前面去吧?不行,人家骂你的。可是祖坐车子从不排队,他就是那么野蛮,不管怎样都抢着上车,他总会给你抢到位置。那野性的样子,就是那样子!十四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了,那一天,跟他那么多同学在一起,在左营招呼站等车,车子来了,『他』不管什么秩序不秩序,拖着她就抢上车,人家所有的人都在后面骂,他也不管!这个人!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叹气了。他死命地把她往车上推,他自己跟着上来。硬迫着别人让位置给她,她不好意思硬往人家身边挤,他却有那一股野蛮劲。『坐下嘛!坐下嘛!』,看他皱了眉头,用恼怒的眼睛命令着,语气那么地粗暴!她不得不服从!她坐下了,坐得一点儿也不舒服,可是他在裂着宽阔的嘴在笑呢!你看他,两隻手拉着铁桿,低着头瞧,看他眼睛里闪着的那股野蛮的邪劲儿,他的膝盖碰着她的,那一股热力透过白制服长裤传到她的皮肤上,她就禁不住心跳了,她白他一眼,随即也笑了,低下头笑了,还用小手绢握着嘴。… … 那天在台北延平南路, 她陪他等公路车囘新店,车来以后,他一如昔年地抢上去,还是一样不讲理,他抢到最前面的位置,那是一辆平头车,他坐在第一个位置,面对着那块宽阔的玻璃窗,他就像个孩子般地笑了,然而那眼中的恼怒神色並未被笑意盖过,那满頷的鬍子青和眼角的皱纹也因被笑牵动而更明显了。不过,那更成熟的笑多么惑人!
队伍在移动了,从门外走进室内,经过那贩卖部的玻璃橱,那里面陈列得琳瑯满目,水菓糖,蛋糕,牛奶拖妃,奶油糖,包装都是绚烂的色彩,像外国货。那些瓜子花生装在透明塑胶袋里,从前可没有这样考究,祖带她到他们学校的福利社去,那些糖菓都是装在大玻璃缸里的,卖的人用手一把一把地抓出来,只有几种糖,月牙形的橘子糖,红白绿三色透明的软糖 —— 有一股香蕉油味,透明中又带着可以用肉眼看见的沙粒 —— 就是这些,全都是裸体的,没有包装。她连碰都不敢碰,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她不肯吃,他硬塞在她嘴里。『吃啊!』狠狠地,命令式的,野蛮得像红印第安人的酋长。那一夜,月华似水,白云在碧空中散步,海面扬耀着鱼鳞,草地上到处虫声唧唧… …
『买扇子!买扇子,一把一块,一把一块,即支即戈!』卖扇子的小孩来了,看准了她,站在面前就不走,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嘴上已经有汗毛了。拿着画有拙劣山水题着歪诗的摺扇,硬往她手中塞:『买一把啦,太太小姐,车上很热,一把只要一块啦!』谁买这样的扇子?难看死了!倒是叫人想起,那一把菲律宾朋友送的竹片香扇忘了带来,那雕花雕得不错,材料虽然很贱,手工却是值得讚赏的,怎么会把它忘了的,可恨!可不是热死人了。勉强买他一买这种纸扇吧。这孩子在她跟前喊了几十次『太太』,虽说是触霉头 —— 什么太太太太的 —— 也够令人同情的了,只为了一块钱,这跟求乞有什么大分别哪?一块钱,给他吧!就买那一把扇子,还有几个人就轮到我上车了,可怜的孩子,还没有放棄希望呢,可是已经着急了。好吧,这里是一块钱,给我一把扇子。他拿了钱跑开了。一天他也许能卖二十把,能赚多少?这一把摺扇,本钱人工恐怕也不止一块钱罢?
穿灰色制服的司机在车门旁边撕票,灰色的大簷帽,灰色衬衫,灰长裤,样子有些像海员,看那神情,这司机算得上漂亮,看着很顺眼,可是没有半点儿和祖相似。祖的个子没有这样高大,人也没有这样漂亮,可是自然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给司机撕票吧,我不能站着这样地观察人家。人家不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以为我自作多情看上了他呢,我的自尊还要不要?铃… … 电铃响了,一班车开出,从对面驶过,车上每一个窗口都有向外面看的眼睛。撕票的声音很好听,难怪褒姒爱听裂帛之声,如果找几个看得很顺眼的人来撕布和丝绸,那才美呢!如果叫祖来撕的话… … 寄给他那么些信,大概都撕掉了,也许连看都不看一眼,撕!sh… … reek,一阵子好撕!我的信给投进了大海,浪花一捲, 什么都没有了,她想想看,可眞的是怒从心上起!
居然还有一个靠窗的位置,眞难得!那是向东的,太阳射进来,晒着黑色的般皮沙发椅, 要不人家早坐了,轮得着我,才怪!台湾的男人肯让座给女人的太不多,懂得让女人坐靠窗位置的就是绅士了。『对不起!』她向那个男人点点头,他的长腿放歪一点点,身子往后倒,下颔内收,眼皮低垂,头微仰,这就算是不错了,他还懂得这样让她通过,没有捧着报纸或武侠小说一动也不动,眞算是不错了。
她坐下,把黑色的窗帘拉下来,那块塑胶布气味不好闻,为了挡挡太阳,将就一点吧。钩子刚扣好,立刻又呼的一声自动捲上去了,阳光再照射进来,烤着我的肉,可恶,站起来,再拉它下来吧。邻座那位先生,非但不懂得帮助女人做这些事,还来这么一句:『开车就没有太阳啦』,那种不耐烦态度,先听着眞气,忽然气就消了,那口气眞像祖,啊!祖!刚才是你对我说话么?是你用那不礼貌的粗野态度对我说话么?是你出现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你借他的声音?从他的侧影上来看,努力要找出祖的轮廓,不幸,这两个男人之间竟毫无相似之处,祖还是祖,他是他。各不相干。铃… …,车门闭上,车身向前滑行!她打开扇子,轻轻地扇着,因为全身都是汗水。
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