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 第3章
冯冯文学小说
《青鳥》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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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两旁的商店招牌在她眼梢滑过,就像是报馆屋顶的电动新闻,不停地转动着,她不经意地看它们,同样地闯进她的眼睛视界里,有一些留给她相当深刻的印象,大部份在逸出她的视線之外就从此消失了。就是这样地,那些红色白色,金色的招牌在她的心弦上弹着一连串的琶音。那些行人,像风雨来临前满地爬走,纷乱匆忙的蚂蚁般地,那些行人,像过马路的鸡鸭一般在汽车前面徬徨无主进退维谷。那些人,没有两张相同的面孔,没有两种完全相同的表情,有人心事重重,默然独行,你彷彿可以看见他们背上的无形无体的十字架,有人兴高采烈,三五成羣地说说笑笑,欢乐得近乎失常,你依然可以觉察到他们的步伐的沉重,男人,女人,老人,少年,公务员,军人,小贩,学生,警察,学人,幼童,女职员,苦力,步行着,那些急急的步子,那些徬徨的步向,左脚出,右脚跟上,左脚再踏出,那些西裤管,灰色的,黑色的,那些皮鞋,尖头的,圆头的,椭圆的,『鸭嘴兽』形的,黑色,深棕色,白色,那些裙子,花布的,百叶的,涼鞋,没有后挽的拖鞋,裸露的脚指甲,脚趾头与第二趾夹着的东洋鞋,脚趾週围的污秽… … 在这路上交错着,交错着。眞北平,老北平,京沪饭店, 四季春露店,冠生园,各地土产,新到香港鰽白鱼,中央日报大厦, 米色磁砖的墙,青龙咖啡厅,无漆木板装饰着的背景上面只掛着两个字,『纯喫茶』,辛克力牌房顶上的巨大恐龙像,安全岛上硕果仅存的衰败棕榈树,被行人踏秃了的草地,四层的状元楼大厦,英文名字是January,当年是低矮的克难房子,励志社招待所永不受时代影响的月洞门,绿色古色古香簷瓦,院子里停了一辆龟壳形小轿车,十数年来从无改变的『珊瑚行』门面,那些粉红色珊瑚,斑纹可怕的蛇皮,什么人画的蝴蝶羣,凑成一个草书『寿』字,那家永远不随着它的朋俦发展的邮政分局, 一样的窄小,门面一样的黯淡无光,不管多少超时代的新邮政建筑在各处竖起,它仍然是十数年前的老样子,那时候她独自从这里走过,进去寄了一封信,她仍然记得把信投入邮筒的那股震慄感觉,她走进状元楼去点了一客冬菇炒白菜,把带着的可笑的凤梨罐头寄存在帐房,到晚上上火车才又去取回… … 心中只是看见他那恼怒的眼睛和他那惑人的微笑中的嘴角… … 那家天主教书局,现在已经在顶层加盖了一座绿色琉璃瓦的亭子。天桥,四百万元筑成的旱桥,汽车如梭地在上面来往飞驰。 总统的铜像,水池,石座四边喷水的雕刻狮头,行政院大楼,宽阔的车道,褐黄色的哑色磁砖, 祖,你从来也不知道我在这条路上含着淚彳亍独行,那时候细雨飘飘,淋湿了我的头髮,我千方百计,只想囘到你身边… … 警务处大楼,一如往昔,但是围墙已经变成了空心砖空格的顶,刷成白色,门前那道深深的水沟也给用水泥石板盖住了。祖,你可知道,我曾经在这道水沟失足,掉下去,差一点儿摔断了腿?你可知道,我那时候刚刚从警务处大楼走下来,心中充满着矛盾,我在那里办理出境手续,你的微笑却像蛊魔一般地在我心中出现。我在矛盾中左右为难,忽然一脚踏在水沟里,一脚的泥泞,皮破了,血从黑色恶臭的泥污中冒出… … 祖,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她的心中闪过许多事物。
日本神社式的建筑,善道寺,黄色的围墙,『阿弥陀佛』,从大门望进去,可以看见大殿,虽然只有两秒钟,一切仍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几级石台阶上面,是那宽阔巨大的殿堂,正中供着庄严的佛像金身,慈悲地俯视着人间,供桌上香煙缭绕,烛光搖摆,身穿袈裟的僧侣背朝着门外,一阵木鱼密密紧紧地敲着她的心版,前年,一艘货轮在美国海港航道中失事焚烧,船员的骨灰运了囘来,放在这所大殿上,一小瓶一小瓶陈列着,披着麻蓑白布的家属哭倒在地上,那些小瓶,无声也无臭,无知於那些父母妻子的悲恸,而旁观者早已哽咽不胜。海上的生活如此可怕,祖,你可知道有人怎样惦念着你?海洋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魅力,把多少性高气傲的男儿都征服,叫他们成为奴隶,叫他们甘心情愿地忍受折磨?啊!海,她已经感觉到滔滔的巨浪的鹹腥,她已经觉得数十万吨的盐水在侵袭着一艘无助的轮船,谁在无限大的海洋中都是可怜无助的微物,一如落在树叶中随波而去的毛虫,海啊!即使是宙斯的强腕,也要输给海神,何况渺小的凡人!祖也不过只是凡人,难道他比那一小瓶一小瓶的骨灰具有超人的力量?他现在,这一次平安囘来了,谁知道下一次… … 不能向这个方向想,不能!新生社迎面飞来,可是影子已在淚光中糢糊了,那些行人建筑都像是从雨中玻璃望见的一般,祖,你从不知道,你从来也不会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
窗子推开一点,淚水和悽伤都给风吹乾了,路旁陈旧的低矮的棚户店舖忽然有新鲜的感觉。那些满身油污的十几岁的男孩学徒在店舖面前洗擦摩托卡,一面装做卖力地干,花脸上的眼睛却不住溜向路过的女人,慾之火已经在他们心中燃烧着,在他们眼睛中现出了跳动的影子,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脸脂粉,红唇烫髮的女人在菜摊堆中转来转去,尖头的软鞋和摩登的木拖板在合作着压揉地上的泥泞,为的一毛两毛钱,一切尊严可以放下,为了一根葱两片蒜,不惜向最憎恨的菜贩謟笑或者强蛮地争抢,鱼腥,虾臭,血淋淋的肉,带血丝的白骨,白肚子朝天地浮沉在半盆臭水里的鱼,黯然地,带着一身屎尿湿淋淋的毛,在竹笼里等候处决的鸡,赤裸的,白中带蓝的,眼睛已合上,颈下仍滴着血的鸭,盆子里半盆的鲜血,地上的筍皮菓叶,提着篮子抢拾残余菜荚的孩子,停在不适当路角上的油炸臭豆腐担子,在人丛中乱穿乱钻的脚踏车,两隻冻得发红的手捧着一块冰块的小孩,担子上的嫣红鲜花… … 熙熙攘攘,每一个人眼睛都在猎取着什么,完全流露着本性,丝毫没有注意到有旁观的人。我但愿我甘心於成为这些人的一份子,但愿我也不自知地在他们当中,我甘心情愿,祖,我甘心情愿。为了他!我甘心情愿放棄一切,天天到这种地方来,让那鱼腥肉腥淹没我,只要把一切丑恶的变成精美的馔肴,只要在一旁看着他享受这些,看他贪婪而满足地享受,只要他一个淡淡的微笑。然而,连这也似乎是奢想了。她觉得自己想得其实太多。
亚洲航空公司的汽车修理厂过去了,美孚公司的加油站也过去了,迎面来的是一排汽车修理厂,都是用洋名字的,英文招牌比中文大,建筑也是完全新式的,门面全是玻璃窗橱, 可以看见里面的打字机,打字员,职员,机器,轮胎,玻璃上印着的英文字。直达车的蓝白色影子在那道玻璃的墙上一掠而过,她也在那上面掠过,眉目看不清楚,但是那分明是她自己,蓬松的头髮,那一种特異的气质,多少人曾经认为是葡萄牙女郎或者南美的气质,她曾经自己珍惜着,可是不见得就能吸引每一个男人。尤其是这一个以海为家的男人!祖,难道只有海中的女妖和鲛人才能打动你的心?可是,你看见别的女人的时候,你的眼睛却又那么贪馋!我分明觉察得到你眼中的火焰!
她和直达车的影子都消失了,又是店舖,更多的店舖,有一天这些店舖会使台北和基隆连起来的,眞不明白,每一个生意人都向人诉苦说生意难做,但是店舖越来越多了,即使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在这段不像是商业区的路上,大商行小店舖仍然兴旺地开着,看不见有什么顾客,然而它们似乎很兴旺。孩子们在路旁的泥泞和水沟中自得其乐地玩耍着,鸭子和灰鹅在疏落的田野中觅食,毫不诧異地抬头望着路上的车辆,三三两两的火鸡吊着颈下和头上那片难看的蓝色肉块,悠閒地踱来踱去。
台湾疗养院的巍峩的建筑到了,有人就是那么傻,肯慷慨地解囊,为信仰而捐献,为了不可见的理由和福祉,也为了高贵的爱而施舍,於是宏伟的医院竖立起来了,学校、养老院、孤儿院,都在这些傻瓜的傻劲中建立了,有人得到了什么,有人永远也得不到什么,有人永远在捐献,也有人从不受感动,予取予擕。另外,有人却在吸血,超等的肉食动物,在天父的世界里,一切自有适当的裁判,天父的世界!人创造了神,连创造者也被自己的傑作所迷惑,陷入了催眠状态,把一切寄望於创造的天国里,可怜么?然而,人类除了自己创造的宗教梦境,还有什么出路? Quo Vadis? Quo Vadis?除了宗教,我们还能有什么?
转弯,对面是石牌坊式大门的综合运动场,没有什么比这座建筑更能代表『不和谐』,有时候看着像一座庙 —— 什么古埃及或者古巴比伦拜猫教的神庙,却又带着残余的日本神社的气质,同时又令她想起中国古代帝王的陵墓,在另一个方向,却是未完成的城楼,那巨大的看台棚顶令她想起电影中巴黎的足球场看台,只是有些像负荷不胜使人担心,那球场上的没胫野草和泥泞足够使她以为这座建筑是印加民族的神殿。好了,别这样腹诽别人的建筑设计,如果叫你来设计,你也许盖出一座金字塔来呢。宽阔的道路使你眼界开阔,但是又给予她一种空洞的感觉。左边,在荒芜了留作建筑地的上面是一座旧式楼房,灰暗剥落的粉刷,煙熏过般的木板,似乎写着什么牧场牛奶工厂的字样,越过一片荒地,四四方方积木砌成般的福乐牛奶公司新型大楼,新建筑都有一种趋向 —— 尽量不造窗子,美国什么什么堡的教室就是没有窗子的,萤光灯日夜开着… … 福乐公司玻璃大门内有一幅大油画,画着奶牛,白斑的荷兰奶牛,招牌上,Fore most,一个特别大的小楷『f』,蓝色的,猛然一看像十字架,那些福乐冰淇淋眞不错,尤其是芒果冰淇淋,可惜会使人发胖;转弯,通往飞机场去的六線大道上,粉红色小计程车像一羣甲虫,一架豪华的喷射客机正在机场上空缓缓地降落。松山机场天天都是冠盖云集,高贵服饰的仕女,镁光灯闪闪,机门里走下名人要人大明星,高贵的红色绒毡舖在他们前面,穿着体面制服的服务生像侍卫般地挺胸行举手礼,灰裙白衣船形帽高跟鞋,黑皮包掛在肩下,永远含着微笑的空中小姐… … 拥抱,兴奋,流淚,花环,镁光闪动,亲颊,哽咽… … 祖,我不再到机场去,祖,我怕到机场去。那天,你的飞机起飞了,向着东北方向,迅速地上升,转一个弯,没入白云中,变成黑点,黑点消失了,可是它的影子仍然留在空中,祖,我的眼淚悄悄流下,跑道上没有人了,工作的机场人员都已离开,数百尺的跑道上寂然无声,我觉得软弱,全身发冷,晕眩,我扶着栏杆,风吹乱髮掠过我眼前,我的眼眶仍然发热,景物都模糊了,前面军用机场的新候机室,几架停放着的C47,都在我眼中模糊了,几分钟以前我才获得你的轻轻的拥抱,你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人,你一隻手拿着那件绒夹克,另一隻手向我挥动几下,走上扶梯,机门关上了,扶梯推开,每一个窗子都坐了人,看不见他坐在哪一个位置上,飞机腹下喷了一些臭煙,啪啪地响,螺旋桨移动更快了……
… … 祖,啊祖!啊!那不是刚刚才发生的事么?我以为永生再也不能见到你了。现在那架飞机已经降落了。羽球馆,呃,已经过了,老早就过了,那天晚上,在羽球馆的花园里,衣球鬓影,柔和的音乐,细软的草坪,小小的彩色电灯泡,董事先生们坐在一条舖着白布的长桌边上,银质和精致的餐具在桌上,玻璃杯里闪着紫宝石般的光芒的葡萄酒,每一个人高雅低声地交谈着,浅笑着,她也浅笑着,装作注意地听着人家的恭维,心中却在想着日间在飞机场送他的情形,她流着淚望着天空。『这一次走了,丝毫没有留恋了,』在去机场的路上,在计程车中他这样说:『没有可留恋的。』她望了他一眼,强笑着,掩饰这一把利刃插入心中的痛苦。在机场,这时候他已经走远了,她努力要把刀拔出来,拔不动,微微一动,血流得更多了,剧痛更难忍受了。她忽然一囘头,才发现:偌大的停机坪,只有我独自一个人!候机室是空的,甬道上是空的,到处都没有人,只有我独自一个人!
新式的公寓,都空着的,刚盖好不久的,都空着,在路边向后移过去了,南京公寓也过去了,前面是新造的旱桥,尚未启用,样子像高雄的陆桥,又像… …哟,紧急刹车,身体向前一倾。是个骑脚踏车的少年,好险,害人心跳的难过,他自己还笑呢!什么都不知道的年龄!多么值得留恋羡慕的无知的年龄!我们都不属於这个年龄了,我们也还不算老,他才三十四,应该算是有为的年华,然而他那种苍涼的气质那么强烈,强烈得连她也受到感染了。『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了』。他这句话一直在她心中作祟,『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了!』这句话是他说的,然而他为什么贪婪地,至少是被吸引地,看那些里在紧身裙子里扭动而过的臀部?『人生是为了什么?』,这句话是他说的,他低着头,沉思地,像自言自语般地发问,他的神色很茫然,他显然並未期待着她的答覆,他没有把她高估到可以答覆他的程度。我是不可能答覆他的,我答覆不了。这问题也在我心中问着。她对自己说。
直达车在平坦宽阔的柏油路面上飞驰,马达声音和车轮飞快辗过路面,挣脱黏性的柏油的脆音,配合着呼呼的风,一起吹进她的心坎。高大的有加力树仪队在两旁挺直胸膛,举起枝臀。在挡风玻璃前面出现,向两旁分开,然后在她眼前掠过,瞬间就退到后面的玻璃窗去了,前面又飞来更多的同类的仪队… … 远处的稻田在旋转,一道一道田埂顺着时针方向在转,由长而变短,到露出一片禾苗,再过去,和电線桿一同向后退,恢复了它的长度,但是以不同的形状结束。水田里有跪在泥泞中,用手搜寻杂草的壮健农夫,赤裸着几乎全身,只有胯下一条短裤,他们默默地搜索着清除着野草。他们随着田野向后移转,终於一一地消失在视線以外。歪着头的远山渐渐地向上升,不成熟的云絮在天边不知道酝酿着什么阴谋。
为了什么?人生是为了什么?祖烈的问题又在她心中升现,像电影片头的字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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