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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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鳥》

第5章


5

他这个时候似乎应该在船上的,十一点半,是午餐的时间了,也许他刚刚从轮机舱下面上来,也许正在浴室里洗澡,热水从莲蓬头喷下来,淋洒着他的满涂肥皂的身体,浴室里热雾腾腾。也许他已经坐在餐桌旁边,正在喫着饭,也许他到岸上来了,到什么馆子里去吃饭了。他信上说过船上的饭烧得太硬,菜又不好,他讲过这样的话的,他很可能到馆子去换一换口味,这是非常可能的,也许就是在沿着海边的那一条马路上的什么馆子,是这一家,四川小吃店?还是那一家比较阔气像样一点的京沪饭店?船员上了岸,总免不了要到比较好的馆子去大嚼一顿,尤其是像他那样花钱不在乎的人。那几家馆子里已经坐了不少顾客了。都是吃客饭或者叫排骨麵的罢?这批人当中会不会有他?望了一望,隔了有一百多公尺远,当然看不清楚,可是,在感觉上,她不大相信他会在那些人当中。觉得还是先到他船上去找一找是上策,万一他不在,才作其他打算。

 

从火车站前面的马路到码头並不远,她不打算叫三轮车。车夫们都在他们的车上座着,无聊地看着武侠小说或者发呆,或者打瞌睡,轮到班的用带着希望的眼光望过来,手按着车子的把手,随时可以把车踏过来。可是她不打算坐三轮车,她宁愿步行。不单纯是为了节省那几块钱,而且更重要的是要让自己细细地体会这一段最后的路程。是的,要细细地体会一下!她心中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海港大楼的大门向她开着,门边掛了好几个机关的铜牌,港务局,联检处,还有海关,那座巨大的建筑物是几十年前曾经时髦的西式式样,窗子不大,墙的四角是圆弧形的,大门口的甬道有圆柱,墙用褐黄色的细磁砖舖砌着,在三层以上,房子就变小了,造成一个长方立体的塔,儘管是西式,却有很浓厚的日本味,不知道可以从什么地方看得出来,但是自自然然地就会有这种感觉,这一类的建筑物,加上那座纯粹日本式的火车站,像榻榻米式住宅和小小前院一样地给予她一种强烈的異乡感觉。现在她正沿着这座黄褐色的建筑物慢慢地前进,那異乡的感觉加盟於慌张和莫名其妙的惆怅,一同地压迫着她。马路上並不是空空荡荡,可是行人不多,正午强烈的阳光在柏油路上投下慷慨的热和吝啬的黑影,对面行人道上,在那些低矮的商店的骑楼下,可以获得遮盖。然而她並不愿意到那边去走,她宁愿在这一边,冒着太阳,在自己小小的伞荫下慢慢地走。太阳的热力透过薄薄的伞面,她可以感觉得到。但是她走的这一边靠近海,虽然也还隔着这一排巨大的建筑。

 

迎面开来了一辆运货的卡车,引擎盖有一边没盖好,不住搖摆,前轮盖也像是要脱落的样子,从驾驶座起,油漆都剥落了,水箱像是给人打塌的鼻子,一叶一叶都塌在一堆。可是这匹年衰力迈的老牛发出挺大的脾气,整条马路都容纳不了它的哮喘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架装甲车在隧道中走过。那驾驶座里坐着一个睡眠不足的司机他旁边是裸着上身的壮健工人,头上像日本人那样地紮了一条白布。车身上装满了和他类似的工人,戴着便帽,或者紮一条白布在额上,光着上身,或者让没有袖的汗湿背心不规则地贴在胸部的肌肉上面,老爷车的排气管喷出一连串黑灰色的煙,载着它的疲倦的乘客走了,仍然留下来那一阵哮喘的残余印象和呛人的气味。

 

他可能也在这个时间外出,因面走过来的男人每一个都可能是他,在相当的距离以外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有和他相似之处,或者是走路的姿态,或者是神态,或者是眉宇,或者是衣服,总有一样叫人心跳一下,可是在一瞬间,当这些人走进有效视距,这些相似的特点就消失了,使她的兴趣也立刻失去。也有极少数的几个人值得多看两眼,例如这一个的健美的肌肉,他虽然缺少一个俊美的面貌,可是那壮健的胸和粗壮的肩膀确实很吸引人,手上的茧和污秽的指甲,还有那多毛的腿,样子拙粗的脚,都使人涉及遐想,古罗马的皇后美索丽娜喜欢蓄养这一类的奴隶自有其理由。这一个的两道长长的浓眉也颇具有特殊性格,那双阴鸷的眼睛也值得收藏一下,这一个的宽阔有力的嘴唇和络腮鬍子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品,这三个並排而来的青年当中,右边的那一个充满血色的唇,中间那一个的轮廓显明的颧骨… …美索丽娜都不会放过的。美索丽娜把所有特点的男人都集中在闘兽场中,检阅他们,他们任由皇后选择,美索丽娜挨个地鑑赏这些全裸的艺术品,在有喷水池的大理石宫殿里,女奴和男奴… … 美索丽娜!啊,美索丽娜!

 

闘兽场和大理石宫殿,喷水池,雕刻石像,男奴和女奴都一闪而灭。实质地呈现在眼前的是码头大楼,毫无生气的两层四四方方形的巨大建筑,从那大门进去,奔上楼梯,转弯,再上,就是出入境码头,那儿有铁栏杆,黑漆的铁栏杆,骑楼,在那儿人们挥手向离去的轮船上的亲友送别,湿润了眼睛,哽了咽喉,也有人喜气洋洋。有人鸣咽流淚,拥抱着久别重逢的亲人痛哭失声,那是个流淚断肠的地方。现在那码头外面停泊着的不是四川论,那些伤感的场面尚未上演,那座舞台时空的。假如她走进去,她会发现那可怕的空虚,那阵空虚比什么都更可能压迫她的心灵。当然不要到那上面去,她要去的地方是四号码头,不是那座阳光从窗子透射进去,照出缓慢地飘动的浮尘的悲剧舞台。

 

码头外面停泊着一艘巨大的轮船,船尾高声。三角形的尾部,深黑色的铁壳,白色的英文字:Changsha,下面是一行较小的字:London,掛着大不列颠帝国的米字旗,鲜黄色的后船吊桿有四枝吊臂,此刻停止着。码头上的一架三层楼高的巨型活动起重机正沿着轨道推进。像一座巴黎铁塔在行走,它的高高的铁架上面是一座小铁屋,有人在里面操纵,它的起重臂像横放着的巨大高压線的铁架,巨大的滑轮组在转动,粗大的巨缆下面有巨大的钢钩,把数十吨重的大綑货物凌空吊起,轻轻稳稳地,在空中划过,渺小的人在地面上和甲板上抬头企望,像一座山峯般的货物缓缓地降落在长沙轮的甲板面,苦力立刻攀上去解除。码头上的苦力们正忙着从一辆旧货车上面卸除一批巨大笨重的箱装,二三十个男人的臂部腿部的肌肉都现出了肉虬和老树的气根般的青筋,流浸透了身上的灰暗的汗衫和短内裤,嘿嗬嘿嗬… … 他们哼叫着,合力地抬,他们的腿半曲着死撑地面,用肩头和两臂拼命地举,咬牙,张大嘴,喘气,哼叫,额上现出重重叠叠的纹沟,脸色涨红,嘿嗬嘿嗬… … 巨塔般的起重机沿着轨道开过来了,隆隆隆隆隆… … 在强烈的阳光下面,巨塔的影子移动着,渺小的人影在挣扎着。

 

码头的入口有一个哨亭,一个胖大的警员拿着一本册子,核对进出的工人,工人纷纷出示他们的派司。看情形这码头是要通行证才能进去的。怎么办?她心跳得兇,不知道警员是不是可以通融。壮壮壮胆吧!不必把事情看得这样严重。警员已经望过来了,看他那种疑惑的眼光,得先在心理上准备准备,装出一个笑脸来吧,对了,要未语先笑,不够,笑得不自然,岂但是不自然,简直是太勉强,这样的笑脸比哭脸好不了多少,重新再来,要卖笑,得先把一切自尊都放下,我不是什么人物,我就当自己是晚上在这附近路灯下站立的那种女人,没有关係,这里谁也不认识我,一个人的名气究竟有限,即使是玛丽莲梦露,也还有人不知道的,非洲的什么警察学校笔试,考生的答案就有人说她是一种矿石,或者刚果的一个部落名称。何况我,我算是什么呢?在台北,不少董事经理们知道林美美,一个放浪形骸却不可企及的『老』小姐,不要紧,这些人一定不知道我是谁,对了,现在笑得比较自然了。演技是发自内心的,这句话大概不会错。不要紧,警员不会知道我是谁,看他的神色,他以为我就是我现在扮演的那种人,也许估价更低,在他心中必定是在估计我是三十元一次的抑或五十元的货色,还疑心到我想找相好的水手做些什么不法的走私行为,甚至是来讨债的。管他怎么想呢!不要紧,只要能顺利地进入码头。人生如梦,人生就是一场戏,扮演一下这种角色也未尝不是一种体验。她恭恭敬敬地向警员点头,演着戏。

 

『请问这是不是四号码头?』

 

疑惑的眼睛在她身上溜了几转,重新估计。估吧!没关係。

 

『不是!』冷冷淡淡地囘答。

 

『请问在哪里?』

 

隆隆隆隆… … 巨塔般的起重塔开过来了,四个工人从外面走来,警员查他们的通行证,工人们谦卑地笑笑,进去了,囘头看看她。胖大的警员才像是忽然发现她仍然在一旁般地,用不耐烦的口吻囘答她刚才的问题。

 

『四号码头还在前面!』

 

『请问我可不可以从这里走过去?』她用最温柔和谦顺的语气请求。

 

『从外面走!』警员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翻开他的册簿,用铅笔在上面写些什么,他不用理会她了。

 

再作任何请求看来都是多余的了,但是她仍然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欲言复止,终於举步离开。

 

从外面走!她不能怪这位警员的尽忠职守,可是这些语气多么令人觉得难受。假如我还是十多岁,不是现在这付模样儿,最少会得到较为婉转的答覆。也许人家並无任何的恶意,可是,一个自知青春将逝的人是多么地敏感,任何一句话,一点轻微的表示,都足以深深伤害那敏锐脆弱的心灵。好吧!从外面走!你这个三十块钱的老货!贱货!她默然地走开。

 

挨着墙跟走,经过那通到三楼码头的大门,走到这座仓库建筑的尽头,在那儿和火车铁轨会合,转向右边,现在她在同一座建筑的另一边的墙跟下面,仓库的阴影遮了四分之一的行人到路面,就在那些窄小的阴影中,大羣满身油污汗浆的苦力蹲着座着躺着,毫无惮忌地伸着四肢,有些吃着便当盒中的黄色酱萝蔔,油豆腐,半片鹹蛋,和蓬莱米白米饭,有些在抽着纸煙,抽了半截,放在地上捻熄,珍贵地藏在荷包里,有些脱了胶鞋在捏弄发痒的脚趾丫,将手指放在鼻孔下闻一闻,有人用手摸捋腋毛,也同样地放在鼻孔嗅嗅,有人脱下汗湿的背心,用力扭绞,有人头枕在胶鞋和砖石上,张口流涎地睡觉,满地是绳索,是粗壮蒙满灰尘的毛腿,臭脚,褐色的隆起肌肉,宽厚的背,黑拙浓密的腋毛,难得一剃的鬍鬚,每一张面孔,无论少壮苍老,都有深刻的纹沟,都有无限的风霜。这些受生活折磨的眼睛纷纷地望过来了慾望和邪恶坦率地流露着,满脸的风霜熔化了,嘴角都歪着,含着淫邪在笑,露出给煙熏黄的牙齿,颊上现出深沟。他们推着同伴,拍打着邻人,惊动更多的眼睛向你射出邪气的眼光。『干你娘!』『干你娘济拜!』『紧看啦!干你娘!』… … 每一句都含着淫猥的语调,美索丽娜!你慌张了,你听见他们在品头评足。『睏一晚不要钱我要干啦!』『喂!小姐!不要走啦!』国语台语夹杂着,淫猥地呼唤着,她慌张了,步子不由地急骤起来,急急地奔了一段路,虽然还没有远离这些男人,心情却安定了一些。事实上,那不算眞正的慌,只是稍为有些心跳,如果不是因是越来越接近四号码头。这一点点心慌是毫无来由的,有人欣赏,应该偷偷高兴才是哩!纵然欣赏的是些苦力,那总是说明她还没有老到没有人要看的地步,是不是?虽然有些可厌,那些猥亵的挑逗言语总是可感的,因为它带囘来的一点点已经失去的信心,使她重新获得勇气的前进。

 

越过一个巨大的入口,看见仓库里面堆满的货物,草包的,箱装的,绳綑的,铁皮铆钉钉牢的,堆得连通路都堆满了,一直排到外面的行人道上,基隆港栈房不够,好像是在什么报上看到的,现在看见了事实了,这一段路都给货物堆塞住了,只剩下几寸的通路,有人从对面走过来,很费劲地在那一大堆货物中找路。她可不能同样地在这些草袋包装中辗转前进,那些草袋上的尘土煤煙和榖壳会沾满她一身,通过这堆八阵图以后我的衣裙就不能见人了。跳下火车道去吧,那些煤渣很不好走,而且轨道上还有一节节的货车停放着,幸亏穿的是平底软鞋。煤渣在鞋底桀砾桀砾地响,抗议着,加予的压力。对面来了一个男人,穿着和海军相似的白制服,可是帽花没有海军的好看,肩章也不大好看,白衬衣,敞领,白色短西装裤,白色长袜子一直拉到膝盖以下,和衣服颜色並不调和的黄皮鞋,那鞋子在观念上来说该是黑色的,是不是?祖不知道是否也穿这种制服?他在信上从来没有提起过,问过他,他没有囘答。不知道他是否也穿这种制服,如果是,但愿他並不穿黄皮鞋,也不穿这样不雅观的短西装裤和长袜子 —— 不雅观的苏格兰式长袜!船员一定都穿这种制服,要不然就穿得看起来像是送出殡的吹鼓手一般,怎么样也没有海军漂亮。『祖!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她完全无法想像。『祖!我来了!』『祖!我在地声呼唤你,』她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忧伤慌张。『祖!我慌张得像十四年前第一次看见你一样。』『祖!我来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还会有机会见到你。』『祖!我在呼唤你!』她含着凄楚的微笑。仓库的墙壁,铁路上的发黄的铁轨和枕木,在她两旁,引导她向他接近,距离渐渐地在缩短,『祖!我能看见你吗?』枕木空????的煤渣里野草青青,已经吐穗了。日光沿着铁轨的表面移动,闪射着十字星光,煤渣在她鞋底下面桀砾作响,小月台上堆满了木箱,蔴皮袋和草袋装的货物,满地的痰涎,菓皮和废纸,叉动车在仓库甬道上驶来驶去,像老猫衔小猫般地,又像鸭子衔着什么般地搬运东西,几个男人推着脚踏车通过活的和死的障碍物,有一个胖子推着机器摩托卡,也在半裸的苦力堆中乱闯,苦力们的眼睛仍然追踪着她。轰隆!一声不算重的撞击声音从后面传来,囘头看看,一列黑色的货车慢慢地沿着轨道来了。机车在另一端,这边只看见堆满煤砂的车皮,达达,达达,压着路轨来了,体积逐渐在增大,黑色的车皮像没有头的蛇,却有眼睛,看它庄严平稳地来了,铁轨给压了下去,越过她身旁,钢轮在这一刹那看起来像倒着转动,轮影纷乱。再过去一点,看来又像是不动了,可是车皮继续前进,铁轨吱吱地叫,铁皮格格!格格!机车来了,像玩具般的小火车头,司炉探头到外面来望,穿着灰色制服,戴着灰色大帽子,发现了她,定睛地望。这人是一脸大鬍子,令人想起你,祖!机车的六隻钢轮急转,轮上的槓桿来囘反複地推动,霍!霍霍霍霍!霍霍霍霍!机车渐渐远去了,司炉仍然探头在外,他的面貌渐不可辨了,可是仍然可以看见他的鬍子和眉毛。『祖,他有些像你!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是足够使我留恋地看着他的了,』『祖!等一下我看见你,你是什么个样子呢?』『祖!我多么惦念你!』『祖!』她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路边的男人诧異地看着她,必定以为她是个疯子,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他们听不见她的耳语般的声音,但是一定可以发现她眼中的淚光,还有她嘴角上凄楚的微笑,『祖!我爱你!』『我从来不敢对你说这句话。可是今天我一定要当你的面讲出来,也许你又要说我俗气,也许你会使我难堪,我都不遑计及了。『祖!我爱你!』她的嘴唇震颤着,呼唤他,她全身都软弱,她热得不住淌汗,可是她在颤抖着,她的心剧烈地跳动,她听见血液给心房抽汲的声音,四号码头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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