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力與玫瑰
奧力與玫瑰
馮馮
奧力蹲坐在窗沿上,悠閒地俯視著外面的景色,半個陀倫多的屋宇街道都在他的眼中。遠樹婆娑,白雲青天,他的最大的興趣卻是在於近處電線上的一批小鳥。他的金黃色的透明晶瑩的眸子在陽光中縮成了兩隻狹窄的梭形,他的兩隻大耳朵豎立著,不時轉動。
那幾隻麻雀在電線上啾啾唧唧地講個沒完,跳來跳去,奧力的頭就跟著轉個不停。偶然有一隻麻雀飛得較接近窗前,奧力就躍然欲試地作勢。那小鳥卻是絲毫不驚懼的,牠們誰都知道奧力是給關在一道玻璃的後面,而且奧力實在太胖,胖得癡笨。有時侯這些麻雀竟會幽默地索性降落在奧力的鼻子前面,啾啾地,用圓圓的小眼睛側側地望他;奧力的粉紅色的軟軟的鼻子就會緊緊地壓在玻璃上,兩隻金黃的眼睛閃閃,兩隻前爪不住蠢動,那條尾巴十分不耐煩和不安地在空氣中一撥一撥地扭動,劃著圓圈。
“奧力,守規矩啊!”
女主人的柔軟的手在奧力的頭上輕輕拍拍,奧力立刻就瞭解接受這實際上是親昵的呵責。他裝作十分順從聽話地安靜了下來,兩隻耳朵低貼,任由女主人順著他的背上的手摩撫;他的眼睛瞇瞇著,裝作他實際上對那麻雀並無真正的興趣,那條尾巴卻仍然在空氣中緩緩地劃著圓圈。
“噢!奧力!”女主人將他抱起來,親吻著他的胖胖的毛臉,“我們不是真的想欺負可憐的小鳥的,是不是?”
奧力瞇瞇著眼睛仰望女主人,他的胖身體全部軟綿綿,他的爪子全都蜷縮了向內以免傷害著女主人。他肚子和胸前的軟毛是雪白的,他的身上和背上卻像猛虎般地有著斑斕的條紋,在陽光照耀下,好像是一件金絲做的袍子。他真胖,胖得憨憨傻傻的,胖得連脖子都看不出來了,那張圓圓的臉頰胖得鼓鼓的;在微微濕潤的粉紅小巧鼻子底下是一張小小的人字形的嘴,──當然,張開口以後又是另一種形狀──頜下的白白的茸毛,嘴邊的長長的白色觸鬚,眉頭是同樣的白色長毛數根,耳朵內葉是粉紅的肉和細細的絨毛,那耳朵不住地動。他溫馴地讓主人抱著,非常耐煩地讓她親吻,偶然吐出一點點粉紅的小小舌尖來舔一下鼻尖下的唇邊。他的尾巴漸漸安靜下來了,現在他像個嬰兒般地乖,也有嬰兒般稚拙天真。他並不真正喜歡這樣地被擁抱著,肚皮四腳朝天的,他的忍耐仍可見於他已經安靜了下來的尾巴的尖端的輕微撥動。
畢竟奧力是一個好孩子,他乖乖安靜地躺在女主人懷中,一動也不動,裝作十分有興趣地傾聽她的傾訴;他並不能全聽懂女主人講的話,可是他總是一個十分忠實的聽眾,從來不會掙扎脫逃。
“噢,奧力,奧力,你可知道……”
奧力聽得懂這些,可無法瞭解底下那一連串的話。他好奇地張開本來瞇著的眼睛來仰望女主人,金黃的透明眸子流露出的關切立刻就使女主人無限感動。
“噢,奧力,謝謝你,謝謝,”女主人又親親他。胖奧力可以看見她眼中的晶瑩流轉和那淒然的含笑嘴角。她那頰邊 的紋線深深陷入,眼尾的魚尾紋沒入灰白的鬢角,高高瘦露的兩顴現著猶如將行消逝的晚霞的微弱嫣紅。奧力並不喜歡那粉紅所散放的香味,他常常會敏感得打噴嚏;他也不喜歡女主人那頭髮上的香味;然而他忍耐著,他極力不表現出來,他做得很成功,他的女主人一些也不會覺察到他的尾尖的顫動。
“噢,奧力,你可知道?”
女主人的臉頰貼在奧力的胖臉上,奧力索性閉上眼睛,呼嚕呼嚕地打呼,卻沒有忘記不時聳動耳朵來使女主人感到安慰於他仍在傾聽。
“奧力,你可知道……他來了,奧力,你可知道……他多漂亮……”
奧力聽得懂這一些,他知道“來”就 是“來”,他知道“漂亮”, 女主人常說胖奧力“漂亮”, 鄰家的太太偶然來閒聊幾句,和女主人不知講些什麼,也總忘不了稱讚胖奧力多麼漂亮的。奧力未必真正了解漂亮到底是什麼,自然不會寫這個字,可是他知道那值得他高高豎起尾巴,親暱地用頭部去輕輕摩擦女主人的裙腳。
“奧力!”
“奧力啊,奧力,他好漂亮,好高大……好溫柔啊……”
女主人也常說奧力很乖很溫柔,奧力一聽到這幾個字就感到心頭甜甜蜜蜜的,於是他就更加努力地親熱地在女主人腳下擦來擦去。
“奧力啊,你可知道?他有多可愛?”
奧力早已熟悉了這些語句了,天天都聽著,聽著,聽了那麼久,就是不懂也該能猜忖到那是什麼意思了吧?奧力並不知道自己是幾歲,他從來不去心煩歲月這些瑣事;他只是有一天過一天,他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心思聰明,也一天比一天更多瞭解女主人反來覆去講了不知多少千萬遍的話。
“奧力,奧力,他來了,給我一束玫瑰花……”
奧力知道玫瑰花是什麼,那就是擺插在桌上花瓶中的那些香味刺鼻的怪玩意兒。奧力不明白女主人為什麼那麼喜歡這些所謂玫瑰的東西。他常常看到女主人怔怔地望著那束玫瑰花出神。奧力是甯願到角落上去追抓那捲絨線團的。他也早已經不像從前那麼喜歡毛線球了,現在他都是靜靜地蹲伏著打著呼嚕呼嚕的居多;這是他的養生之道之一,他現在喜歡安靜地閉目養神。當然,窗外的麻雀……。那也還是值得窺伺的,那是一種樂趣。
“奧力,”女主人像夢語般地在奧力耳邊輕輕地說:“奧力,他給我玫瑰花……他吻了我。他說,他會回來的。”
奧力知道吻是什麼,那是女主人天天不知多少次在他的臉頰上和鼻子上做的。儘管奧力並不喜歡口紅上的刺鼻氣味,他心中卻感到甜蜜美妙無比;他會得閉上眼睛,尾巴尖端也不跳躍了,他戀戀地仰躺在女主人懷中,呼嚕呼嚕地不覺入睡。夢中他又看見麻雀落在他鼻子前面,美妙極了,他只消輕輕一撲上前……
然後奧力睜開眼睛,只見暮色滿屋,女主人抱著他,坐在大安樂沙發中,她的眼睛遙遠地凝望著窗外天邊即將完全灰黯的晚霞。夕陽殘照中照著屋內牆上的一幅框內的照片。那是一個穿著二次世界大戰式樣加拿大空軍制服的青年英俊男子,有兩道濃眉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有力的嘴唇線條,直直的鼻子,那惑人的笑容栩栩如生。
周圍都是靜寂的,窗外的那些麻雀也不見了。奧力覺得真沒意思,沒有麻雀可看是多麼乏味的人生啊。奧力慶幸著至少還可以這樣溫暖舒適地伏在女主人的腿上,他可以感到女主人的柔軟的手在他的背上停放著。明天一清早那些頑皮的麻雀又得將再飛出來的。奧力至少不會心煩,他安靜地蹲伏著,又開始打呼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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