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 第4章
冯冯文学小说
《青鳥》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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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树,田,溪水,云,不停地变换着位置,企图以新奇巧妙的设计取悦车内半开的玻璃窗后面的眼睛,工厂的煙囱,低矮的农舍,铁道,火车,狗,脚踏车,牛车,在不适当的时机里插入助阵,但是未能减低这千篇一律的绿色的单调。单调!从南到北,都是同样的肥沃的绿色,因为一切都已经太熟稔!
刚才的那阵子毫无理由的紧张已经渐渐松弛下来了,儘管心脏仍在响着,两手仍然冰冷。睡一下吧!先休息养好精神,不能在他面前露出憔悴的样子。楚楚可怜能吸引人,但只限於少女的『楚楚可怜』。三十出头的女人只能倚赖人为的风韻,疲倦是破坏风韻的,下垂的眼肚和无神苍白的脸就是在妓女也不能吸引一个饥渴的男人。是的,必需睡一下,然后用焕发的容光迎接他。眼皮随着意念,轻轻地合上了,然而丝毫没有入睡的倾向,阳光在眼盖上照成一阵强烈而透明的红色,琐琐碎碎的黑影蓝影不时地掠过,那些可能是路旁树木的影子。多少的往事也在这片红光中以零卖的方法,巡廻地展出:南部强烈的阳光和炎热,练习机有意发聋振聩地在无云的天空中狂喊,嗡嗡嗡嗡… … 然后变本加厉地,用力吼一下,那蓝色的海抖着它的鳞甲,那些逼使行人醚眼的黄灰随风飞扬,在路旁的树叶上殖民,那些手搖机搖磨出来的刨水,浇上玫瑰色和杏黄香水,外加一瓢糖汁,闻起来比妓女身上的香水更恶心 —— 天知道妓女身上的香味是个什么廉价味儿!他一定知道,他信上说过到东京去玩了几天,『东京』,再加上『几天』,一个久旷的海员!眞的只是逛逛百货店和到铁塔顶上看看东京的屋顶?不能再想像下去!这些不可容忍的想像!脱衣舞,全世界首屈一指的东京脱衣舞,裸了全身,以猥琐的动作,搖动着身体,从舞台上一直摇到他的面前,还用她的肉碰一碰他,他的嘴张开,含着一脸邪笑,眼睛里火焰跳跃… … 他的神志随着热烈淫猥的音乐节拍搖动,然后,离座到更富刺激的地方去,在那里露尽了男人一切原始的丑陋,获得了满足,脸上带着疲乏满足的笑意… … 可恨!男人就是这样贱,花钱去出卖自己,一旦谈到爱情,却又贞洁高贵了起来!装出一副圣人面孔!算了,值不得生这些气,你不可能希望一个男人贞洁,即使是最保守的男人也曾经有过他不可告人的荒唐行为,在幻想中不断变换对象那就算是最纯洁的了。你不可能遇到一个贞洁的男人!由他去吧!管他贞洁不贞洁,我所希望於他的,仅仅只是感情!甚至於是假的,假的,伪装的也好!只要他在我的身边。她心胸宽大了起来。
光線太强烈,她的手不自觉地压在眼睛上,出现了深沉的一潭蓝黑色,许多光度不大的圆圈像沼气般地浮现,次等地幻灭,橙色的光尘在游离的飞行,一片紫色像雾般升起,一片金黄,一块葡萄酒般的紫,一些浅蓝的星点,一个褐色的虚影,一片混乱杂色的小方格浮起,一些光亮的抛物線,孤線,几种颜色的面… …无穷尽的变化,在眼盖皮下出现。她想她已经最少有一种理由来爱抽象艺术。一合眼,光,色和影就不停地在眼前描绘出亿亿万万的抽象圆形。
呼呼的风,无穷地变化着的抽象圆形和诡秘的缤纷彩色,零零碎碎闪现的往事,他的面貌,他讲过的每一句话和他的一举一动。
睁开眼睛,他正在走向空气当中,肩上搭着一件蓝色的夹克。这无形的光影消失在绿色的田野当中。再闭上眼睛,他又从光尘中走过来了,瘦削的两颊因为笑而形成两道深深的靥谷,宽阔的嘴显得更宽,下唇中央偏左有一点深色的斑点,一排整齐地排列着的牙齿,却不白,而且有几颗门牙有被蛀的痕跡,比较一般人来说是小了一点而且也偏平的鼻子,鼻尖微微向上翘,看起来像是倒三角形单皮其实仍旧是双皮的眼睛,眼珠子很大,有一些兇, 最少是有掩饰不了的暴躁,还有阴郁,还有强烈的慾望的火焰,两道又浓又黑的眉,长长的,低低地覆盖在眼盖上面,低低的额,浓厚的髮,上宽下窄的脸形,在腮部形成显著的角落,从太阳穴以下一直连到整个面颊,包围着嘴唇的青黑色鬍子根,並不健康的脸色,无论如何他不算是个漂亮的人,他的粗野的态度,焦燥的性格,满口的下流口头禅,都是缺点,然而这许多的缺点凑在一起却会凝成一种吸引力。 那种怪样子的笑容是诱惑的,那灼热的眼睛使人不能逼视。多少年来,这双眼睛都在向她注视着,使她痛苦!那一天,他扶着她的腰,送她缓缓地登上楼梯… …
呜呜 —— 库齐库齐库齐… … 火车赶上她了,她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火车快过桥了,他们也快过桥了!火车铁桥和公路水泥桥並列地跨过一道小河,河面不宽,铁桥只有三节桥桁,桥墩插在大部份干旱的卵石滩上,一道急湍的流水在卵石堆中流过,许多戴着三角形竹帽,穿着式样土旧花布裙子的女人在水边洗衣服,几个脱得精光的男孩在浅浅的水里游着狗扒式,轰隆轰隆… … 火车过桥了,像玩具一般。裸体的孩子们抬头挥手叫喊,天眞的欢乐,配合着湍流。岸边裸露的石头,明显地划出每一次山洪的纪录,平凡而丝毫不美观的丛莽舖在石壁的上面,像乡下理髮匠给女孩理的拙劣式样。啊,那些嬉水孩子的天眞欢乐!山脚那边,一行白色的行列缓缓移动着,一挑一挑的白布,白色花园,迟钝的脚步,迟钝的眼睛,从头上披下来褐黄粗麻布,白布。服装破旧起绉的乐队,拖着磕睡的步子,凌乱,疲弱,那面仿佛是祖先传下来的大鼓,给无力的鼓搥打着,蓬!蓬!蓬!… … 那些搖搖摆摆的喇叭,呜喇!呜呜呜… … 后面跟着的八音队,反倒是精神奕奕,吹的声震山河。那副寿木,大红衣色描金寿字,沉重得快要压到地面。四个忤工脸上板滞而没有表情,显然早已经习惯了肩上的沉重负担,蓬!蓬!蓬!那面大锣,沉重地敲,匡!匡!匡!… …
直达车在两山夹峙的公路上奔驰,一座黑色的隧道入口迎面飞来,迅速地扩大,忽然地,眼前一黑,在两秒钟之内,视力又恢复了,头顶上面是一盏一盏的电灯移来,在车头上隐没,车头前面是向外洒射出去的橘黄灯光,不过显得很微弱,因为拱门形面的强烈阳光就在前面,黝黑的墙壁的囘声伴着车子,当阳光忽然重新照射在车身的时候,那阵空洞的囘声也就随着黑影消失在后面了。
基隆到了!她的心陡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多少年来,这条进入市区的马路两旁那些破破烂烂陈旧污秽的房子从来也不改变,那山坡上一层一层的简陋建筑也毫无两样,那些煤堆煤渣,那些给挖得东一块疤西一块伤的黄土山坡,那些杂乱无章的招牌 —— 虽然增加了几个新的巨大油画广告,那些拙劣乡土味的设计和颜色並未能把这条马路的风景改善多少,那条污秽奇臭的黑色小河,飘浮着粪便,死猫死狗乃至於死婴屍体,还有搁浅在黑色泥泞上的破旧舢板,玻璃和瓷器的碎片,河边的垃圾堆,被抛棄的高根木拖板,幸而尚未被拾荒者拾去的废纸,茶叶渣,甘蔗渣,理髮店倒出来的髮渣,玉蜀黍梗子和荚子,包过鱼和肉,尚有血跡的野芋叶,连狗都放弃的陈旧骨头,不完整的鱼骨,染了紫黑色血跡的月经带,黏满泥沙的猪肠般的小夜衣,… … 从河边房子出水孔流出来潺潺的污水… … 一个拾荒者来了,戴着破旧的通帽,穿着褪色的蓝色衣服,脚上是一双黑色染满灰尘的胶鞋,背上一个竹片编的筐子,手上一把竹片夹子,眼睛搜索着这一切污秽的东西… …
一声低沉的汽笛从外面传来,她的心徒然往下沉,两手臂重新有发冷的感觉,她重新慌乱。她还未看见海港,街道的两层店舖把海港遮住了,可是海的气息已经侵袭着她,啊,那股潮湿清鲜却又带着腥味的气味!
左面出现了一幅巨大的电影广告油画,『春梦了无痕』,查顿赫斯顿,阮兰丝和乔治却克里斯的变形面貌以鲜艳的三原色出现,表情呆滞,一看就知是三流师傅与学徒合作的傑作。转弯了,糕饼店,玻璃橱里的东洋式以及土式蛋糕,那些可笑的红红绿绿白白的唧花,全是糖和植物油调的,那些廉价糖菓饼干,银楼窗橱里的俗气银盾,上面刻着仙鹤灵芝,那些黄澄澄的长命富贵金牌,铁链般的金炼,金麒麟,金锁,金戒指,像祭品般的银盃… … 穿背心露出两胁腋毛的男人,披着油光的阿飞头髮,铁特龙免烫西裤,木拖板和东洋拖鞋,小脚趾露在带子外面,拖鞋拖得震天响,鱼市场在那一条小巷里,满地的鲨鱼屍体,满地的血,一箱一箱的用冰镇着的鱿鱼,炸弹鱼,狗母鱼,到处是鱼的肠脏,鱼鳞,穿花布衣裙烫髮,满嘴金牙的肥胖女人,赤裸上身,肌肤闪着汗光的男人,头上紮着毛巾,扁塌的鼻子,金牙,又是金牙,指手划脚地争吵,声势汹涌,坐在行人道上抬头伸舌看着行人的花狗,二楼上窗沿上躺着,无视无闻於一切的白猫,楼内板壁上供奉着的彩色佛像和关公,代替蜡烛的红色电灯,… … 杂货店,摆在门口行人道上的各种木屐,摊子上带着盐霜的海带,红色湿泥里着的鹹蛋,吊着的鱼肚乾,鹹鱼乾,… … 一个男人持着伞状的竹架,上面掛满乡土气味的拙陋玩具:一隻染绿了的毛鸡,一个红纸剪成的毯,染得红红黑黑,花斑斑的竹节蛇和龙。一个小贩推过一个摊子,上面有用鹹水浸着的削了皮的番石榴,青里透黄的桃,一块块切开的凤梨… … 掛着口涎紧随着的孩童… …
到了,祖,我来了,来到这个海港,在这些东西这些景象中来迎接你!这些景象和他毫无关係,却将是她的记忆的一部份,他也许从不注意它们,她却不能自主地用眼睛摄下几乎每一个细节,只因为,它们发生在她来见他的路上,它们触发了她的人生感受,在它们的衬托之下,她心中奏着悲戚的旋律,她恐慌地,担忧着,不知道几分钟以后,在他面前,会是什么一个局面?… …
『新新』旅社,看样子倒像是破旧下等客栈,这附近怎么没有别的旅店?旅店!一阵羞惭掠过心头,我在寻觅适当的旅馆!多羞恥的念头!!她心更加慌乱!
直达车在路边的招呼站停了。一批乘客下车,有几个是水兵,典型的本省青年,她不用听他们的口音就知道他们是本省人,也就是祖先来自闽广的南方人。他们的面貌彷佛都有一点点像他 —— 祖,仔细看又不像。希望从每一个男人面孔上找到他,这已经成了她的癖好和习惯,如果发现了一点点近似,只要一点点,她知道她就会怎么地运用各种机会来看他,包括假装囘头偶然一瞥,以至於装作看他后面的风景等等巧妙的技巧,一直到被人家看穿,或者她发觉他並没有第一次初看那么像他才罢。祖,有时候是一个鼻子,有时候是嘴唇,有时候是眉毛,但从来不是眼睛,… … 直达车司机把门关上,又开车了。
前面是海!啊,海!你带走了我的梦!你的浪涛,分秒不停地翻捲,你是最具有生命形态的残酷无机体!不等到看见你的翻滚的浪花,不等到看到你那无边无际的深蓝,我已经神驰而又心酸了!是的,儘管现在你以最卑劣污秽的面貌向我展示!那一片泥黄混着灰绿,上面飘着废油的虹彩,煤煙的黑点,粪便和死猫,蔗渣和木屐,还有你接纳着臭沟黑泥流出的都市分泌物,排泄物还有被你排在一旁的成排巨木 —— 在它们之间的空????里尽是污黑的油渍,海苔和都市一切的污物,儘管是这样,你仍然获得我全心诚意的倾慕和倾慕的双生子 —— 嫉妒,因为你佔有了他,因为你吸引了他!他的船在你的怀抱里!
她已经看见港里的许多轮船,黑色的巨大船壳,红色的水下線,奶油色的甲板船面。高举数臂的黄色吊捍,巨型的煙筒,主桅上五花八门的旗!她的心在狂跳,她几乎要像好奇的孩子般地从座位中起立。容我观察哪一艘是我那『梦之舟』。可是太远了,她看不见船石,看不见!直达车转向左边,海港外又传来一声低沉雄浑的汽笛,震撼了她的心!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船要开航?船期千变万化,难保不会临时开出。祖!我心慌,我接近你了,我反而觉得渐渐远离。祖,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已经多得不知先说那一句好。车子沿着海边走,船和海都在右边,在她对面窗子的旅客头部之间一一掠过,旅客们熟视无睹,谁也不像她那么慌张,如果任何人留意观察她,必然以为我是个第一次来此的村姑,绿色的海关缉私船靠在一艘灰色的小型战舰边上,一艘小汽艇正向着外港的方向破浪而去,马达声在这个时候独霸了海面,小艇的后面有涼蓬,好整以暇地坐着两个穿白色制服,白短西装裤的人,船尾拖着一把以白花为柄的扇形的浪,渐渐向外翻扬,泛起无数光和影的碎片。一条舢板在它的余波中荡漾。前面一号码头有几艘灰色的军舰,桅捍上有雷达天線网 —— 那曾经使我幼年着迷惊歎的东西,舰尾有一排一排的深水炸弹。燃烧不完全的柴油青煙在並排的船与船之间升起,水兵们只穿汗衫和蓝色水兵裤,把水兵帽掛在后脑梢,凭栏而望,一隻脚踏着栏杆,桅杆的掛旗绳索上吊着黑球。在那后面是巍峩的海港大楼,暗黄色的东洋磁砖砌出它的三层曾经一度华美的式样,再过去就是码头仓库,… … 车子过了一道小石桥,向右转,绕着一个圆环转,经过那破旧尖顶的火车站面前,在一羣同族之间停下来了。
终站到了,但愿这也是另一种『终站』,无论好的发展,或者坏,今天都应该有一个最后决定了。司机先生站在车门口收票根,乘客争着下车,她坐在前面,反而漠然地让人家先下,她似乎半点儿也不着急。她需要静坐一囘儿,安定一下那狂乱的心绪,然后才能走向四号码头。到了这里,反而踌躇起来了。
乘客都下光了,她最后地踏下车门的铁阶,站在地面上,她觉得很茫然,也很没有主张,望望火车站尖顶塔楼上的大钟,十一点二十分。砰的一声,司机在后面关上车门,马达响了,车子从她身后开走了。她囘头看看,海港在阳光下面並未精神焕发,幽暗的面孔依然如旧,那稀有的阳光未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把雨都终年累月的潮湿霉气晒乾,那温和的海风也吹不去建筑物表面的煤煙痕跡。稀有的阳光!是的,稀有的阳光照不散终年累月的潮湿霉气!
她的心在狂跳,两腿有些发软,她像是一个初学跳水的人,看着池水,也躬着身子,但是,虽然只有几尺高,还是不敢把身体往下倒。四号码头就在前面不远,她却觉得全身软弱无力,寸步难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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