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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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鳥》

第7章


7

『船上的人,没有半点感情!』,祖,这是你在信上对我讲过的话! 她曾经有些怀疑这句话的眞实性,因为她觉得他可能有偏见,他的脾气怪,不容易和别人合得来。然而现在她不得不修正我的怀疑了,她可以从那高个儿的船员获得那句话的佐证,一羣男人,在一艘船上生活,像什么人讲过的:『坐水牢』一般,人只是因为怀着相同的目标而聚合在一起,都是为了要赚钱,眼睛里除了钱,还有的就是茫茫无际的海水,耳中除了轰轰隆隆的机器声音,就是风涛,脾气越来越暴躁… … … … 人与人之间,在这种情形之中,能产生什么感情呢?祖,我开始体会了,虽然只是一点点!船上的人是毫无半点感情的!你在信上这样说过。 

 

时间比什么都慢,好像世上所有钟在这时候都停顿了,她清楚地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但是看不见分针的移动。那艘漂亮的小汽艇又出现了,从他的船尾的黑壳后面忽然地跳出来,就像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小角色忽然从幕后走出舞台一般地,她看得很清楚,她有意地对它作详细地观察,希望这样地分散等待中的焦急和紧张。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地做,也许一个人被拖出去砍头之时,在等待着刽子手来施行的那恐怖紧张的几分钟中,也说不定会有意或半意识地做些无意义的细微观察,譬如对一块砖头一根草,乃至於地面上的某一些砂砾等等,它们的形状都比较平常清晰得多,几乎像显微摄影般地给摄入眼睛之中,一个洞,一些被水刻蚀成的痕跡,一些苔藓,一些裂纹… … 清晰地,一点也不错过地永远印在底片上。然后,围观的人欢呼起来了,待砍头的人才忽然从这种无意义的详细观察中忽然警醒,忽然又重新惊慌於这面临的事实的残酷。可是在那几秒钟,乃至於几千几百分之一秒钟的无意义的凝视过程当中,他会感觉到时间失掉意义,多少往事在他脑神经上闪照而过,以超光速的速度闪现和幻灭「以超时间顺序和顚倒其重要性」的方式出现,有一些多一些少一点,可是都是毫不重要的印象,不重要得像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路边买了一张报纸,或是某一次从梦中醒来,躺在床上看蚊帐顶… … 这些和凝视中的砖头上的苔藓裂纹同时在视膜上做不受欢迎的客人,同类的印象交错地出现,混杂在可歌可泣的囘忆中,就如玻璃碎杂着钻石屑,舖了满地,即使轻盈的猫掌踏在上面,也免不了要弄得鲜血淋漓、痛入心窍,是的,就如这些情形一样,她看着那艘白色的汽船。

 

它从自由号的黑色船壳后面出现,它已经出现了有若干秒钟了,但是它似乎刚刚才跳出来,她仍然觉得它在『忽然』出现,『忽然』!它有洁白的颜色,大约有十度向上高攀的船头;有一次,祖,我们一同坐在草地上,在一起喫柚子,附近的福利社里人声沸沸,学生们买零食好像抢劫,又像打冲锋,可是这片草地上宁静,月光如水,树影如煙… … 那艘小艇的旁边有两个字,可以看得清楚,『中山』,是的,中山号,船尾的国旗在微风中挥动它的满地红和青天白日,舱内有一个人在掌舵,不需要罗经,只凭眼睛望着前面,船头像犂般地剖破平静的水面,浪花向两旁翻落,船尾低陷在水中,推进器搅起了一团洁白翻腾的漩涡,短短的船身在它自己制造的波浪中一起一落… …『你想吃些什么?』她用最大的温和和爱意望着他,问他,那时候是正午,所有的学生教官早已入睡,火般的阳光统治着一切,马路上的柏油是烫脚而发黏的,营区里的凤凰木静立不动,连半张叶子都不动,只有红色的花瓣悄悄地自动坠落,地上都是它们的残骸。在这个用草绿色帆布和線索竹捍支撑起来的帐篷里,五六张狭小的竹桌竹椅上都是空的,唯一的顾客是他和她,还有苍蝇。

 

她问他要吃些什么,他笑笑,在太早成熟的男性面貌上露出孩子般的些微羞涩,眼睛逼视着她,在那双灼热的眼睛后面,不知道藏着些什么,那神情多么耐人寻味。阳光的热透过了帐篷,辐射在他们身上,他穿着並不太薄的黄色军用汗衫,汗湿透了他的背,汗从他的颈上流下… … 他说他吃牛肉吃腻了,营房天天都是吃牛肉,於是他要了一份蹄膀,他问她:『妳要什么?』。她搖搖头,她不饿,她不想吃东西,她只要看着他吃东西就行了。她只要看着他吃。她含笑支颐,坐在他对面,看他狼吞虎嚥地吃下一大碗蹄膀,吃得满嘴都是油腻腻的,他傻里傻气地笑,望着她笑。他的吃相一点也不雅观,可是並不惹厌,啊,一点也不惹厌!… … 白色的中山号汽艇早已经过去了,它没入了仓库建筑的后面,这短短的一段海面又恢复平静,海水都假寐了。可是白色的小艇影子,仍然在她心头好像还在那水面驰过。儘管它是飞驰着的,在她的视觉银幕上,它却是慢镜头的,白色的船身,船尾有低矮的栏杆,有座位,刚刚坐在这些座位上,凭栏而坐的白色制服海员 —— 也许是一个船长 —— 已经不在了。中山号是空船囘航的。白色的影子,白色的影子过去了,留下来的是自由号黑色的船尾和安静如恆的海面,自由号船尾的推进器有半个车叶露出水面 —— 她的想像,她根本看不见,码头遮住了。自由号的英文字只看见一半:Union Lib,那一边的看不见,仓库建筑把船身都遮掉了。在转角地方,仓库,船尾,海水,码头边缘,构成一个寂寞的图形,阳光在墙头下面画出几何線条,她的眼睛注视那边!她的心狂跳,但是他没有出现!

 

他没有出现,一如当年那一次她来看他的情形,她在大门内的会客室外面等待着,也正是正午,她在酷热的阳光下面曝晒着,她望着营房那边,那一排有十几幢一式一样的营房,竟不知道那一幢是他居住的,… … 出来了许多许多人,穿着三角短裤,赤裸着上身,皮肤都晒得像古铜一般,都是光头,都比他高大,在那么许多人当中,没有他,『没有你!祖!』她望眼将穿,那些入伍生都跑到水龙头下面洗脸洗手,匆匆忙忙地洗完,渐渐都散了,水龙头仍然在滴着水,没有人了,学生都到寝室里午睡了,他仍然还没有出来,她想走过去,亲自走到营舍去找他,然而她不敢,也不知道应该到哪一个寝室去找,她央求卫兵司令,他再派人去找,然后,他跟着他出来了,就是从第四幢房子走出来的,他一踏出门口她就认出来了,啊!她的心狂跳着,她激动得哽咽!他站在门口向着我这边望,带着诧異的神色,他一定已经认出是我了,他跟着那个士兵沿着一条黄泥小径走过来,他穿着草黄色的内衣,草黄色的内裤 —— 很不合身的衣服,太大了 —— 脚上穿的是黑色橡胶运动鞋,他来了,一言不发,向她注视,她慌慌张张,眼淚掛在眼边,可是没有忘记谢谢那位替她找他出来的士兵… … 祖!怎么还不出来?像当年那样地,一言不发地来到我面前,日影已经渐渐移动,仓库墙根下面垂直的簷影已经缩退至墙根,我已经站立得两腿酸痛,你还没有出现,莫非你眞的仍然留在日本?莫非那个高个儿的船员完全没有把我的委托当作一囘事?他根本没有去找祖烈?船上的人没有一点儿感情!是眞的了?他也没有再下来,时间已经超过十分钟了,十分钟,还是十个光年?

 

十分钟,又过去了两秒,腕錶上的分针在运行着,虽然是那么慢。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七秒。她发觉自己的耐性,看錶的耐性,只有六七秒钟而已。她无论怎样也无法使自己镇静下来,虽然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虽然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这样慌慌乱乱的。她感觉到脸上和两手的血液都像潮退般地渐渐消失了,我的眼睛一定是睁得像个夜里的猫头鹰。她的两手患了疟疾。不少人从她身边走过!由白变成灰黑的背心,又髒又绉的破旧卡其裤,给黄土和灰尘染了色的白橡胶底运动鞋,肩上的酸臭的毛巾,额头上围包着的白毛巾,疏於剃刮的鬍鬚,络腮的,像鸟嘴狗般的,疏疏落落的,颔下一撮受到了珍视的黑毛,鼻孔里伸出来的毛,脸上的疤,脑后的疤,扁坍的鼻子,单皮眼,双皮眼,厚厚的唇,阔阔的嘴,粗大的脚丫,脚甲上的污泥与指甲的积垢,隆起的胸部肌肉,多余的脾肉,微弯的背,汗湿了黏在皮肤上的短内裤,腰带附近一环汗渍,一腿的粗毛,腿肚上凸起的蓝色血管瘤肿,浓密的腋毛,围着几根黑毛的黑色乳头,胸前的毛,口中满口的黄牙、金牙,无法遮过脐眼的短内裤,一片薄胶皮和几根蔴绳做成的草鞋… … 这一大批人从右边的那一座仓库涌出来,通过栏栅,把派司给警员看看,眼睛贪馋而淫猥地射过来,在她身边走过。她像是水流中的一座石头,人潮在她左右前后流过,男人的汗臭和劣等香烟的气味把她淹没,她知道祖烈不会在这羣人当中,她仍然在这羣过江之鲫当中找寻,同时还得抬头看着左边的墙角和自由号的黑色船尾那边。人潮渐渐消失了,最后的一个人也揹着扁担绳索离开了,四号码头内恢复平静,水泥地上留下一片纷纷沓沓的隐约可辨的足印,像显微镜下千百隻草履虫,可是他还是毫无影踪。

 

换班的警员来了,交了班的警员走过来说:『妳把的名字写给我,我替妳上船去找一找。』

 

这是多大的意外恩德啊!她感激得似乎下淚,如果是西洋人,她必然情不自禁地要吻他一下以表示她的感激,然而这里不是西洋。她最多只能说一连串的感谢,『谢谢!谢谢!那太好了!眞是谢谢你!』实在说,光是这几句话眞不足以表示我内心的感动。这简直是一种恩德,一种恩惠,可不是吗?平时给一杯香槟酒也比不上在沙漠中给一滴清水的恩惠!只要让我看见你!只要有人能够让我见到你!我永远都会承他的情,我永远都会记得他的恩惠!她说。

 

她慌慌张张地打开手袋,又让患疟疾的手在纸片上写下祖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拙劣得比小学一年级学生写的还要拙劣。纸片从她哆嗦着的手传递到警员的手上,他看了看,叫她等一等,然后跨上脚踏车进码头里去了,那辆由接班警员骑来 的车子必定是曾经走过一段煤屑销铺的路 —— 可能就是后面那一片堆放煤炭的地方 —— 那残余的煤屑在码头的水泥地上印下黑色的,断断续续的轮胎齿痕,那道齿痕在左边仓库转角的地方隐没了。

 

她的焦虑已经安定了下来,她重新恢复了忍耐力,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我暂时不要再囘忆过去,让我集中精神,望着自由号的船尾那边,是的,我必须聚精会神。那个船员一定不会为我找寻,即使有,也不会很认眞地找,船上的人是没有感情的。如今,警员亲自去找,一定会找到的,祖烈会跟着他下来的,他会忽然地出现,就像当年一样。我必须聚精会神。祖,我要看你忽然出现的那一刹那。我要捕捉那一刹那的印象,把它锁在我的记忆的宝箱中,使它和其他一切有关他的忆念在一起,永远地锁在我的宝箱里,让我常常偷偷地,像吝啬的百万富豪偷偷地打开他的百宝箱点玩珍宝一般地,我来赏玩我这些珍宝,是的,让我常常地看一看,让我流淚,微笑,体味幸福和忧伤!她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海面。

 

中山号又从右边那边开过来了,白色的影子又掠过她的眼前,白色的影子,飞扬的国旗,船头犁着海水,船尾搅拌着泡沫白色的影子… … 时间又过了五分多钟,分针在向前跳跃,跳过了三0,三一,三二,三三,三四,三五,三… … 仓库转角那边是空的,只有脚踏车轮子留下的黑色齿印,像抽象画上的几何線条。

 

也许我太心急了!他一定是在机舱底下工作,是不是?他得到通知以后,一定还要洗脸,刮刮鬍子,换件衣服才下地来,是不是?这些事,最少也需要十分钟。我再等十分钟好了,再忍耐一点,十多年都等待了,不差这最后的十分钟。在这十分钟之内,我正好准备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化装是最不成体统的事,这附近又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两边都是路,还有那么多苦力,躺满了走廊和月台,可是,总得检查一下才行呀,这一路上给风吹的,头髮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了,口红也许还得补一补,他马上就下来了。她从手袋取出小镜,把阳伞靠在肩头。这样子可以遮掩一部份视線,现在她微微低头,看见自己在反光的玻璃中的正面,左侧面,右侧面,头髮是乱了,用手拨一拨,向这边轻轻压一下,对了!就是这个样子,要有一些端庄,但是不能太严肃,浅浅地笑笑,嘴角要稍为向上翘,不够,要多翘一点,对了,口红可以不补,当众化装总是难为情的事,再笑一次看看,对了,要大大方方的,不要做出愁眉苦脸惹人嫌,要笑得美,笑得自然眞诚,对了,就是这样,儘管心里是一片辛酸苦涩,啊!眼淚怎么溢出来了呢?

 

我知道你就快下来了,祖!她把小镜放囘手袋,重新注意那边,她不能让他看见她在照镜,也不能让他看见她在流淚。你会又骂我的。可是。我多么渴望能够倒在你的胸膛上面,让我在你的拥抱中痛苦一顿呀!祖,等一下见到面,你将是什么样的态度?你还是像从前一般么?祖!你会伸出双手来让我倒在你怀中么?你不会这样做的,是不是?你是个硬汉, 你从不表露你心中的热情,唯一的表示就是你那灼热的眼睛,祖!十多年了,我为你牺牲了一切,祖,直到今日,见到你好像是再世重逢,而你,却还是距离我那么远!我们之间永远有栏栅,有禁区,有警卫,我们之间永远有一段距离!我永远接触不到你,祖,我眞担心我要痛哭一场,你让我倒在你怀里哭吧!祖!我又淚眼模糊了。我是个哭虫!你常叫我拿些勇气出来做人,我不行,我不行。祖!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当你出现以后,我一定要奔向你,扑在你胸膛上,伏在你肩头痛哭,让我的淚水滴湿你的肩章,我不必用矜持,我不再扮演什么坚强的角色了,我只要… … 啊!那个警员,他出来了!她全身都在颤抖,她没有看见祖!只有警员一个人,他骑着车子,出来了!

 

她全身都在哆嗦,全身都冰冷,她的呼吸迫促,她觉得衰弱无比。我,祖你!她扶着栏栅,看着警员在她面前下车。『警员!』她乞求地问他,她乞求般地提出问题,她等待着他的一句答覆,那一句答覆可能就是… … 啊,『警员先生!警员先生!』白色的中山号又在外面出现了,犁着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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