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 第9章
冯冯文学小说
《青鳥》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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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她面前,是他!祖烈!是她当年在婚礼前数夕逃出家庭,南下去看他的祖烈!她的颤抖的左手握着她刚刚用於拭淚的小手绢,举在胸前,无法落下,皮包掛在肘弯上,右手紧抓着小阳伞的长柄,她不能够按着刚才的冲动奔扑到他怀里,他那一身油污並不是主要的原因,脸上的憔悴疲乏之色和那近於冰冷的态度才是眞正的障碍,还有那週围的许多眼睛,还有那隔在他们当中的警员!她慌乱得多么厉害,似乎有过量的钙注入了她的脈管里,她的神志有些昏迷,一股快意和慌乱的热在她胸中融销着,她集中所有的情意和哀愁在她的眼中望着他!她想说一句话,只想说一句,她虽然有千言万语,她却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把胸中的一切辛酸和情意在一分钟之内完全向他倾吐!她把一切都咽下去!咽下去!我只要看见他,我只要能够这样地望着他,永远这样,那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祖,她只想对他说一句,一句话,她只希望她有勇气对他说一句:『我爱你!』『我爱你!祖!』『我爱你,』『我爱你!』她不知道偷偷地说过了几千遍这句话,对着他的照片讲的,然而要对他讲出来,却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她的唇颤动了,唇上的肌肉一直在收缩颤动,但是,没有声音,连那三个字的发音动作都没有!我为什么那么畏葸?为什么?她感觉到她唇上的肌肉的颤动,也感觉到眼眶里淚水的爬行,她曾经渴望倒在他怀里痛哭一场,然而这时候她似乎一切的勇气都消失了。所有的注意也消失了,她只能呆呆地站着,望着他!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不让他看见一个难看的哭泣面孔,她竟然会笨拙地 —— 虽然自以为是聪明技巧地 —— 试图装出一个微笑。她极力要笑得很自然,但是不知道看在他眼中是怎么样的一个歪扭难看的笑脸,是不是像马戏班的小丑?笑掩饰不住辛酸在心头?是不是像一个路边的老丐妇,展开脸上的皱纹,笑出悲惨和苍凉?
『祖,你为什么也不说话?』他为什么不说话?叫人猜不透他心里想些什么,他的眼睛那么疲乏,他的神色也那么疲乏。他並没有穿着她想像的白色制服,没有烫得笔挺的制服,也没有辉煌的肩章和神气的大帽子,他穿着工作服,上下身连在一起的工作服。颜色似乎应该是卡其色,不过已经陈旧得无法证实,那上面到处是油渍,黑色的油渍,灰色红色绿色的油漆,褐黄的黄油,像一块画家用以试色的布,他的本来就不太显著的肌肉線条完全给这肥胖的袍子掩盖了,他捲起了两袖,两边捲的高度有悬殊的差異,他的两臂皮肤,一如他的脸色,苍白而发青,可是那一股蛮牛般的劲,却仍然流露着。他的皮鞋,似乎曾经在海水中泡浸过若干时间,那黑色的颜色褪掉了,许多地方露了白,浸胀的皮革变了形,鞋耳上没有鞋带。『祖,是你么?是你么?』。他一脸的三天以上没刮的大鬍子,把他那本来就发青灰黯的脸衬得更阴沉。他的脸部面积更小了,他疲乏,憔悴,小帽子的帽簷起了毛,顶上也有破洞,在某些部份已经呈现镜面的油光,帽簷给他扳得向上翘,漏出了他几根凌乱的头髮,他的额上全是汗水,眉毛上也有,他唇上的鬍髭也有一批汗珠,他的唇是褐黑的,而且很乾燥,有一些因乾燥而起的白色薄膜,快要剥落了,他的眼皮有一些浮肿,眼肚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拖在他的並不高的颧部,上面是一片暗黑色和渐渐趋於显明的皱纹,形状像蛛丝网的外围,他比一年多以前是苍老得多了,『祖!海洋的生活把你折磨老了。』,海洋夺取了他的青春,海洋是最善於摄取青春的。祖烈脸上再也没有那种天眞和稚气了,十多年前,在他的初熟的男性神情中杂有大孩子的天眞,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可是这一切並无损於他的特異的风度,相反地,他显得更加成熟,他面上有饱和的男性气质,他那双深邃的三角形眼睛中闪着某一种成份,那是智慧,兽性,暴烈的脾气,恼怒,骄傲,不屑,鄙夷,无法遏止的肉慾慾念,强暴和粗野等等的总成,像一颗变色的星,一颗很遙远很遙远的变色星,在时空都没有意义的太空中闪动着,没有一定的频率,只有难测的变化。他的鼻子,比一般人似乎短小了一点,山根的部份也並不隆起,准头是丰满而微翘的,但並不是狮子鼻,很少有这种型,他的嘴唇,上唇,扁薄而宽阔,下唇却宽而厚,嘴角微微向左上方提高,有些歪,他的下巴介於尖与圆之间,现在鬍鬚已经弥补了他稍大的颧下部份,他並不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可是这些条件,分开来都没有什么特殊,聚合在一起却产生一种特殊的气质,她觉得,那是十足的男性诱惑力,带有兽性和灵性混和的男性诱惑,一如希腊神话中山林里的牧神。风霜並未减少他的诱惑力,憔悴並未减少他对她的诱惑力!相反地,他的像知道得太多而又茫然的神色,和他的知识份子的气质,混和在那粗野下贱的成份里,成为一种奇異的配合,那就像公共浴室里可以闻得到的,香皂与男性强烈的腋臭体臭的刺激气味一般,那就是那天晚上他们同睡一床的时候,他身体上散发出来的香皂与男性体臭的气味一般,富於挑逗性的刺激,使她觉得酡然!去年那天晚上她偎首在他的肩下,嗅吸着他那混和了香皂的体气!他已经渐渐入睡了,也许他是假寐,她含笑而慌乱地观察他的浓眉,他的鬍渣,他的微翘的鼻子,还有他的颊上浅浅的长形的笑靥,和他那最使她心旌动搖的宽阔的唇口,他竟如许冷淡,他竟然毫无表示,他傻笑了许久,望着她傻笑了许久,一句话也不讲,终於合上了眼睛,他对任何女性都有太多的攻击精神,为什么他自动地要求留下和我同宿,却像个孩子般地只顾睡觉?为什么他只会对我灼灼地逼视和露出牙齿傻笑?他像个孩子般地, 面对我,侧枕着头,傻笑着,合上眼睛。我一直等待着,等待着他吻我!然而他渐渐入睡了,我不知道他是眞的入睡或是假装?我着急了,我心中陡然产生怒意,『我恨你!祖!』『我恨你!』然而我恨不下去,我能在你身边躺下,十多年来,我祈求的,不是仅仅就这样一点接近么?我还能冀求什么!祖烈你闭上眼睛,你看不见我眸中感情的急剧变化,可是你应该感觉得出来我的慌张颤抖,你应该知道我那时候心中多么纷乱。她抬起头,用一隻手支撑着身体,她望着他的唇,她望着他的唇,她战抖,虚弱,气息急促,『祖!』她望着他的唇!在几寸以外,这是她多少年来期待的机会!我望着他的唇,『祖!』可是她鼓不起勇气。
『我懦弱,我多么懦弱啊!』她竟提不起勇气吻他的唇,她犹豫着,犹豫着。最后,如履薄冰般地,轻轻地吻了他的眼盖,他的已经合上了的眼盖。祖烈他可知道,那一刹那我心中是什么滋味啊?我偷偷地吻了他的眼睛,他那曾经使我抛棄一切,牺牲一切的,使我住入台大精神系的灼热的眼睛,我轻轻地吻了两次,吻的时候我有犯罪的慌乱,好像是在偷窃,好像是在做什么不名誉的事情!我感觉到他眼盖上的微温,他的睫毛仍然低垂,他的鬍青在柔和的灯光下反着光,笑靥依然,並未加深。他彷佛完全没有感觉,因为他毫无反应。她等待着他的臂膀环绕她的腰部,她期待着他的一切温柔和粗野的行为。她已经毫无抗拒的力量了,她已经是他的俘虏了。然而,他毫无动静,他安静地侧臥着。他的气息尚未均匀,足证他根本没有睡着,『祖,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她又怜爱又怨恨地望着他,她多么希望,她甘心情愿接受他!可是他!他静静地睡着,对於她刚才的吻毫无反应,他是容忍我呢?还是接受我?如果是接受,为什么连最轻微的变化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假使是容忍,他的容忍程度究竟有多大?是不是到此就是最大限度?她慌乱,她害怕,连两臂都在颤抖,她觉得无比地虚弱,她的心房悸跳得自己可以听见它的声音。『祖!』她注视着他的富有男性诱惑力的唇,相距只有几寸,『祖!』然而她感觉到这几寸之间有一道无法冲破的无形的墙,她屏息着,以免呼吸会触着他,她屏息着,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逼近,她的唇发烫,唇上的肌肉惊惶的颤动,一寸一寸地,快要接近了,忽然地,全部的勇气都消失了。她退却,她退却了,她害怕。『我怕你,祖,我怕你!不知道为了什么。可是我爱你。』他仍然闭着眼睛,他丝毫不知道刚才她曾经经历了惊骇无比的内心挣扎!你不知道我又打了一场大败仗,祖!我再也鼓不起勇气来了,我轻轻地在你身边躺下,我的眼睛湿了,冥想着台大精神系里的日子。
那可怜的情形在这几秒中重新涌现,如今,等待了一年以后,她终於再见到他了,他就站在她面前,她並不感激他对我的纯洁友情,她十多年来,牺牲了一切,並不是仅仅为了这一点点纯洁的友谊,『祖,我爱你,我爱你!你难道一点也觉察不出来么?』他是个心肠多硬的人!他现在站在她的面前,他在这默默无言的几分钟里,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他是否也像我那样地百感交集?他不会的,我知道他不会,只是疲乏和厌倦使他如此,是的,疲乏和厌倦,他的样子很疲乏,他的眼中流露着厌倦,他厌倦些什么?我最爱的人!你厌倦些什么?我可以从你的憔悴的眼神看得出来。我还可以看得见你眼睛深处蕴藏着的一触即发的郁怒,只要有极其轻微的一点点触动,那怕轻微得像拂面的春风,你那座深不测的火山口里的岩浆也会突然爆发的。你使人惊惧,你使我很惊惧!她不敢靠近他,虽然她对他的爱恋是那么强烈。如果是在另一个西方的国度,我毫无疑问地会不顾一切地拥抱你,我不在乎他那满身的油污,也不在乎他脸上的鬍鬚。然而,我们是生长在这个伪善和假道学谋杀了眞情的社会里,我们鼓励含蓄,我们必须禁制着任何感情的流露。『祖,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祖!那一夜的情景不会在此时此刻掠过你的心上?』去年那一夜,他们彼此都辗转反侧,谁也没有好好睡过,她不时为他盖被子,她抚摩他臂上的皮肤,她的心跳,她有些晕眩,她的手指触在他的皮肤上,觉得发痒,就像是小时候被人呵痒的那种感觉,好几次,她几乎要倒下他的胸膛上面,啊!我但愿我当时少一点羞恥之心,我但愿我能装腔作势地倒下,然后用我的唇堵塞他那可能会斥骂我的嘴,然后,最后,他的有力的两臂会慢慢地抱着我,…… 自尊有时候是一种障碍,她失败了,她失败在自尊心上面。她每一次都失败在放棄不了自尊。如今我要放棄我所有的矜持了。但愿你会给我机会,给我一个机会来赤裸裸地向你表示我的爱,即使我会又一次地因为爱你而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了!
『祖!』呼唤你的名字是一种甘美的享受, 我多年来无时无地不在呼唤他,可是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我没有一种神奇的传心术来把我的哀求般的呼唤传递给你,我们不是双生子,没有相互的生死感应。我只有默默地在呼唤着,像原野中被遗忘的芦苇,只能株守在原处,除了临风唏嘘和发出微弱的呼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那微弱渺小的呼唤又那能传达到你的身边?纵使我声嘶力竭,淚尽继之以血,纵使芦苇枯黄断折,他又从何得知?他设或有所知,他亦不为所动!我知道的,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眼中只有七洋四海,心中决不会有我这一芥草末!我看得出来,他眼中的厌倦包括了我,是不是?我忽然有一种预感,凭着我的本能的敏感,我知道我又是心劳力拙了,我知道的。善於作战的人第一眼就可以判断出情况的优劣,我不善战,但是这十多年的历练,已经给予我太强的判断力了。她感觉得到她即将遭遇的失败,她知道那是无可避免的结果,她动搖了!她心中更加踌躇,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忍受他给予她的打击。她看得出,他残忍起来,会比谁都残酷,她仍然记得他那一次,他坐在三轮车上大发雷霆,骂那个车夫,车夫走错了路,祖烈就兇得像魔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一个踏三轮车,只图出卖劳力赚几块钱的人,如此残酷,她不明白他的脾气是否由於个性抑或不成熟,她有些不满他的暴烈不讲理。但是在她的囘忆中,他的一切的缺点也成为值得她忆念眷恋的东西了。她后来发觉她自己多么爱她,爱他那种暴躁骄横和不讲理。同时,她又害怕着他!祖,我本来已经决定好了,我今天不囘台北去,我决定要接受他可能给予我的一切打击。在几分钟以前,我已经很勇敢,我明知不可能操胜券,但是我仍然要试一试,我像一个明知天意不在的将军,仍然尽最大的努力挣扎到底,几分钟之前我的确有此决心,可是,在现在这几分钟的默默相视当中,我完全动搖了!她慌乱得如同被猎人四週包围了的幼鹿,『祖!』她的嘴唇颤动地呼唤着他,她呼唤他
,轻轻地,低声地。这是这沉默的几分钟,漫长得有如几年的几分钟以来,她初次成功地发出声音呼唤他,儘管在这几份种当中她的脑子纷纷乱乱地想了许多许多。她呼唤他的名字。祖,你应该听得出来我的语气代表着什么。我把一切的爱意都灌注在这一声呼唤里面了。祖!我恨不得立刻扑到在你胸前,吻你,我恨不得对你讲恒河沙数那么无限多的『我爱你!』,然而我就只能这样地轻轻呼唤你,『祖!』
他在想些什么?他脸上没有笑容,甚至连一向像看小孩子般地对她看的神色都没有,那种神色,像是感觉到人家的幼稚有趣,又像是挪揶,又像是同情或者怜悯。要看透别人心里想些什么是一椿最困难的事。『祖,你在想些什么?』他的神色在这几分钟里也在变化着。她看不透他,她看不透,他现在是厌倦?疲乏?沮丧?愠怒?憎恨?忧虑?悲哀?忧郁?逃避?虚无?梦想?还是别的什么?祖,在他脸上,她找不到半点喜悦。半点喜悦都没有,那一次她找到了他,分别十年以后的重逢,他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种神色,不过他那时嘴角还有些微的笑意,那是百感交集,苦乐兼有的笑意,他在他办公室会客室门口出现,她费了很大的劲才能把已经软瘫的身体站立起来,她望着他,噙着眼淚地笑,外面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他们也像今天这样地相对无言,默默地凝视着对方。
后来他带她到他的办公室去,上楼的时候,他的右臂环抱着她的腰,虽然只是轻轻地接触着,可是,她觉得多么幸福,她简直以为她是在他的扶持之下走上祭坛,给等候着他们的神父祝福,她有意地夸大自己的虚弱,她缓缓地,尽可能缓慢地举步,尽可能把身体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些年久失修的人造大理石阶梯,虽然残旧,出现斑点,但是仍然反映着窗外透射进来的光線,那上等木材做的扶手仍然是光油油的,它引导他们廻旋地前进,一级一级地… …,当她注视他的时候,即使已经成为灰烬的囘忆也会在这一刹那中复活,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交织成了一片,混乱的一片,一切无法以她所知的字彙表示的感触都混杂在一起,成为混乱的一团,在一切的混乱当中,他就是她的中心,『祖,你现在在想些什么?』他的眼肚下面的皱纹加深了,他的眼睛很疲倦,有些血丝,眼白很混浊,令她想起当年他送别她的时候,他那双眼睛溢出隐约淚光的情形。你可知道,就是那一点点隐约的淚光,使我心软,使我后来又奔囘到你身边,使我放棄了一切的前途与幸福,只求再见你一面,祖!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他那一瞥改变了我的一生?你可知道,最初我是不愿意再和你见面的,我一直不知道我已经在潜意识中深深爱上了你,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自以为终身一切都已决定了,只有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华侨了,而那天晚上我心中狂乱,朦胧睡去,梦见了祖你在注视着我,我哭了,醒来只听见窗外簷滴不停地滴着,我孑然一身,世界之大,竟无再可容身之处!我一直哭到天亮,顿萌死念!可是我觉得在死前我要见你一面,於是我放棄了一切,我不再计及名誉,我连夜乘车南下,赶来看你…… 祖,十四年前的往事,在你心中还有半点痕跡迹么?
『妳怎么今天就来了?』他问,他终於开口了:『我不是写信就妳明天来的吗?』
她为什么今天就来了?为什么?
『我等不到明天!』她囘答说:『等到明天时间太长了!』
『我今天没空!』他说。她敏感地发现他的声调低沉得有点奇怪,他似乎在逃避我,他似乎厌倦我!一缕愤怒和怨恨之气渐渐从她胸中升起。没有空!他永远都是没有空的,每一次我在台北打电话给他,他也是没有空,也是加班!今天又是加班了!祖,我恨你!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他不幸死亡了,我会哭得很伤心,但是我难免不会有一点不应有的快意。因为我恨你!我恨你的高傲专横,我恨你!有时候我眞盼望你出点意外死掉,或者是我自己死掉!可是她很快就后悔,她在后悔中自责她会有那么恶毒的念头。我居然会盼望他死去!我太卑鄙了!可是我多么恨他!在我心中,他是我的敌人!我总是不断地和他闘争,而我,总是失败的,我恨你,祖,然而在一切的咬牙切齿的仇恨之上,我爱你!我曾经讲生命奉献,只是为了你!
『啊!』她给他这句话打击得几乎站立不住。她的失望与痛苦无法从她的声音中排除!『你今天没有空?』她挣扎着,以这一句反问的问话来掩饰和拖延。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辨,我来了,我等候了,在这苦候的一个小时里,我已经衰老了,现在我就要凋谢了!祖列!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应付,我的一切希望,在这瞬间全部幻灭,我的一切计划都将成为泡影!为什么你这么残酷?他像一个残酷技高的牛仔,将圈套抛在她身上,使她永远也挣扎不脱,而他,把绳索拴在木椿上,他就似乎完全忘了这囘事,无论她怎么向他哀鸣乞求,他也不肯给予一瓢之饮!他征服了我,为什么不收我做坐骑?他可知道?野性难驯的劣马只服从和依恋第一个征服牠的主人?『没有空!祖!我恨透了你!』她已经嚥下去的淚水又上升了,在一瞬间升到了眼睛的边缘。她尽量地抑压着它,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了。她知道,眼淚陡然会增加他的嫌恶,她不能在他面前再哭泣了!他是个眼淚感动不了的莽汉,他是个没有任何事情感动得了的莽汉!
『要修船!』他说:『忙得很,有很多事要做。』
『你是没有不忙的日子的!你的事情永远也忙不完!』她可没把这两句话说出来。她不讲话,一句也不讲。讲什么也是余的,反正我是活该,我是自讨没趣,谁叫我要来呀?想想我自己这些日子的日惦念夜,我的一切痴心,都不过是自己愚昧罢了!她把一切都看淡了!看他那一脸的厌倦之色,看他的冷淡态度,她的热情渐渐冷下来了,眞的,我应该冷静地好好想一想,面前的这个丑男子,——别人批评为丑男子的男人,是不是值得我那样痴心去爱?她的淚水像渐渐冷却的蒸汽,在她眼睛上结成了一层纤弱的雾,多余的都廻流到心中去了。她不看他。她的眼睛移向海面,那些苦力们已经休息完毕,纷纷地进入码头,他们古铜般的肉体侵入她的视線,海面上白色的中山号又鼓着破浪出现,起重机和叉动车也开始工作了,一切都是动的,一切都是活动的,只有她是这片动的面里的静物,只有她是静物,等待海风将她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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