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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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鳥》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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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犯人等候着庭上宣判般地,她焦灼地望着警员。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暗示性的表情,她知道他马上就要宣佈找寻的结果了,她密切地注视着他。从他下车到开口讲话这一段时间不过只有三几秒钟,但是在感觉上,那是一段无法用客观的时间观念来表示的漫长时间。在这一瞥中,她竟然把警员的面貌看得清清楚楚,就如一架照相机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中摄取了他的照片,冲洗了出来,眉目口鼻都是那么清晰,连额上的纹,皮肤上的毛孔都是那么地清楚。他是个漂亮的北方人,高挺的鼻子,单皮眼,薄薄的唇,高高的颧骨,鬍鬚不多,个子高大,他是个漂亮的男人。直到这一秒钟我才发现他的俊美。他比你美得多,祖,他比你漂亮,然而,他並未具有你的吸引力,他太完整。祖,我在他脸上寻找你。然而我很失望,我在他脸上看不到你。我在他眼睛里看到友善,但是看不见你!
『没找到他人!』友善的警员说:『我把条子交给船上的二管轮了。』
『他在不在?』她心中闪过一道惊喜和希望的光芒,听他的口气,好像你是在船上的,祖,我知道你在船上的,你一定在船上!可是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在是在的,』警员说:『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船那么大,没办法找。』
『是的,是的,谢谢!谢谢!』她笑着囘答,她眞的深深感谢这个好心的警员,她不知道怎样才谢得他够。
『你在这儿多等一囘儿吧!』警员跨上脚踏车,两脚开始踏动车子:『等一下他会出来的!』
『谢谢你!谢谢你!』她频频地向他点头鞠躬,目送着他骑着车子离开,他的车子在越过铁轨平交道的时候轻轻跳动了一下,然后到了大马路外面,来了一个优美的急转弯,飞驰着走了。
『等一下他会出来的!』,等一下你会出来的!啊!祖!我的朋友!我的淚水将要涌出来了!祖!我要张开两臂奔向你的怀里!我不再掩饰我对你的感情,我要坦白地向你说明一切,我向你投降!请接受这最谦卑最卑微的投降吧!请接受我!祖!淚水在我眼球上佈了一层膜,中山号又过来了,????着几个穿海军制服的人,这是另外的一批贵宾,白色的影子在她的淚水幻境中划过,变了形,变成不规划则的形状,瞬息间又囘复原状,它缓缓没入自由号的船尾外面,消失了,那片波浪仍然在推动,那边来了一条舢板,在这些余波中飘飘荡荡,舟子轻轻搖着两支长浆,舟子有些驼背,这是长年累月弯身搖船的结果,舟子穿着破旧的短裤,唐装上身,戴着竹笠帽,艇上坐着两个女郎,她们打着伞,一把是红色的,一把紫色碎花的,两个都穿着花裙子,像两朵花覆盖在水上。对岸,有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像是北非洲殖民时代的式样,虽宏伟而不美,在它的下面的海水里停泊着一艘锈壤的商船宜兰号,锈得连黑色的船壳都露出红褐色的铁锈了,那双柱式的桅桿和那连在桿上的吊桿都锈红了,船上杳无一人。它像瘫痪而自知来日无多的老人般地紧贴在岸边,静静地望着天空中的悠悠白云,昔年的美好日子,那些繁华,那些幸福,那些危险的惊风骇浪,那些豪气壮志… … 一切都成为忆念中的陈跡了,只有天上的白云,那强烈的阳光,依稀如旧,只有那天上的悠悠白云,只有那强烈的阳光…… 令人想起南部的晴朗的天空,高雄那些飞扬的灰尘,那酷热的阳光!他们一排五六个人走过来,都穿着雪白的制服,白帽套,黑帽簷,都是那么年轻,充满着青春活力,他们说说笑笑地走过来,步子整齐划一,祖似乎和他们有些不同,他只是默默地踏着步子,他也露出笑容,可是他没有明显的眞正快乐的样子,他似乎永远都在思索着什么,看见她站在他们前面,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别的人都嚣笑着,推他走过来,他走过来,脸色那么严肃,他单独地走过来。祖,我眞喜欢看见你穿着雪白的制服,我眞爱看你走路的神态,阳光那么猛烈,你的垂直的影子跟着你的步子。他走到她面前,又阔又薄的唇向两边伸张了,露出了他那並不很整齐的门牙,他的眼中射着灼热的光芒,儘管还带着一些童稚的天眞神态,他已经很成熟了,他已经很具有男性的成熟的诱惑力了。他不讲话,只是伸出手,拖着她的手指,她心慌意乱地给他牵着走,他有一股蛮劲,使人无法不屈服。他在阳光下面把她拖着跑,一直向爱河河边跑,多少脚踏车,三轮车和汽车在马路上来来往往,他拖着她闪开这些车辆行人,走到爱河旁边,在一条绿色的长椅上坐下,背后是一丛相思树和一片草地,椅子脚下有许多蔗渣和糖菓包装纸。日光在爱河的上面轻轻跳动,有些刺眼,但是那些反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伸缩着不停地变幻的环状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很坏,他傻气地笑着,侧着头向她凝望,他没有讲话,然而他的眼睛表示了一切。她心跳得厉害。她不敢正面地面对着他,他脱下帽子,她发现他的两旁有了白色的头髮了,她吃了一惊,『你有了白头髮了』她说:『功课很紧是么?』,他点点头。他才二十二岁,就因为太用功有了白头髮了!她觉得很难过,他看出来了,他拍拍她的手背。她发觉他一点儿也不漂亮,他並不是美男子,他的头髮又提早变白了,有几分钟她觉得她有些傻,我为什么会爱上他,为什么?他並不是她梦寐以求的人,她以为我顶多只能和他做普通的朋友,她那一次以为她不会爱他了,可是在几分钟之内,就发觉她是在欺骗自己,她努力地找寻他的缺点,但是这些缺点的总和却是使她无法抵抗的诱惑力,她如同一隻蜻蜓,自己撞在蜘蛛网中,越挣扎,丝缠黏得越厚越多,她不只一次的挣扎着要摆脱他的灼热的眼光,可是,她每离开他一次,就多增了对他的恋念。如今连那臭水沟般的爱河也成为她囘忆中的天堂了。囘想起来,多么令人怅惘!她多希望那一次;我们化作石像,永远地並排坐在爱河河边,在那相思树的树荫下面!只要能够永远和他在一起,我此生更有何求?然而,一切都随着年华逝去了,一切都逝去了!我是个没有人要的,谁也只是和我玩玩而已,他们一个个都走开了。
五分钟又过去了,她的脑波从东到西,忽南忽北地闪动,就像是闪电般地,在这五分钟里不知闪过了多少个云层,现在,过去,未来,都在这些闪动的脑波中混淆了,她想得那么多,她又等候了这么多的时间,而他,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她等待着他,虔诚而畏惧地,焦急和哀愁地,就像是一个术者在施关亡术召唤某一个灵魂,等待又等待,惦念又惦念,秒针运行的声音每一秒都在敲击着她的心灵,听那声音:滴滴滴滴滴… … 好像来自幽冥的脉搏,可是被祈召的灵魂仍然毫无出现的朕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看看她的腕錶,十二点三十八分过十二秒,手刚放下,不自觉地又抬起来在张眼睛看一看:十二点三十八分过十五秒,她努力地不让自己看錶。然而她实在无法禁止自己这样做。这里再也没有人会帮助我,谁能再到船上去找一找他?她明知他就在船上。我们之间隔着这道栏栅,那座仓库,还有警卫。除此之外还有一段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得到的距离,那一段是由世故和利害形成的,昔年的纯眞早已不再存在於他的眼睛当中了,她看得出来,他昔年的热情似乎已经渐渐冷却了!时间会使一切都改变,沧海可以变成桑田,坚硬无比的巖石也会风化成为粉末,何况飘忽的情感呢?她已经有一点点不祥的预感,她很害怕,她怕从今以后会永远地失去他!她失去的已经太多,他将是她最后的一个失落了,当幸福悄悄来临的时候,人总是不善加保存的,在过去以后,却又后悔!
十二点四十分零三秒,一朵小小的白云遮了太阳,码头的空旷寂寞的水泥地面上颜色转深,只有几秒钟,颜色又转浅了,金色的阳光又重新君临一切,海面沉寂,中山号的白色影子没有再出现,微波不兴,燠热,苦力们正在月台酣睡,分张两腿,很不雅观。她仍然站在原处,可是她的脚无法配合心中的耐性了,它们不住地变换着站立的姿态,忍耐是从足部开始消失的。十二点四十一分,她发现她的心绪越来越纷乱了,她开始有徬徨无主的感觉。也许我应该离开,囘台北去?也许我走的路是错误的?纵然走了那么遙远,虽然付出了那么多的血和淚,到最后我仍然不得不掩面痛哭,囘头走向归程。啊!祖!我不甘心!就算是错误,就让我错到底吧!我的路快到终点了,那下面就是千丈的悬崖和深不可测的浪涛,我甘心跳下去,像旅鼠那般地,跳下去!永不囘头!只为了你!祖!只为了你!
仓库转角那边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她的心陡然闪过一丝惊喜!她的心跳得厉害,淚水又重新涌到眼边,然而她立刻又从希望的高峯翻身落下了,那並不是他!那是一个眉目清秀而身材高大的人,稍微有些肥胖的身躯穿着褐紫色花格子的香港衫,灰色西装裤。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 头髮梳得很整齐,他走到栏栅的入口,向四边望望,好像要找寻什么人。能看见一个人从那个方向走过来总是好的,她这样地想。她向着他望,她希望他是自有号上的船员,她准备着,要请他替她找祖烈下来。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看样子还是个高级船员,他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的气质是很不相同於那些一般的船员的。她和他的目光接触了,他自动地走过来,脸上现出和蔼的笑容。
『请问小姐是不是找自由号的船员?』
祖,你不知道我多么激动!这个人和我还是初次见面,素味生平,但是我忽然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亲人,那么亲切和蔼,谁说船员都是没有感情的动物呢?谁说船员都没有温暖?她点点头:『是的!』,她心中在感激着他。
『妳找哪一位呢?』
『三管轮祖烈。』
『啊!』他笑着说:『怪不得他们说有人找我了。他们说有个警员来船上说有位太太找三管轮,我们一共有两个三管轮,祖烈是没有家眷的,所以他们以为是找我的。我觉得奇怪,我的家眷上午才来过,怎么又来了呢?我走出来一看,没有呀!看见妳,我就猜想一定是妳找祖烈!』
『是的!先生!他在不在?』
『在在!在船上!我去叫他下来,我去叫他下来!妳请在这里再等一等!』
『好的!谢谢您,谢谢您!请您叫他快点下来,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叫他马上来!』他说着就走开,他含着笑走开了,在仓库的转角消失了。她觉得他的笑是有些特别的。
她的精神又重新地鼓舞起来了!她怀着新的希望,注视着仓库的转角,她已经站得两腿酸痛了,但是她认为这是值得的,她毕竟要见到他了!『祖!你知道吗?我等待了许久,你可知道过去的十多年,还有最近的一年当中,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呀?你知道我每天要看多少次的信箱?翻开那一大批信件,没有看见你的来信,你知道我失望成什么样子?一切的赞美謌谀,任何诚恳的赞美的信件都无法补偿我的失望,你知道吗?我天天都在想念你,转动的车轮,潺潺的流水,悠悠的白云,在微风中微微搖摆的树梢,工厂煙囱的滚滚浓煙上升,灿烂的夕阳晚霞,阡陌中的绿色波浪,半夜火车的汽笛,闪烁不定的繁簇星辰,迟升的月亮,唧唧的草虫鸣声,拍岸的白浪,廻流的泡沫,归巢的白鹭,水上的浮萍,池畔孤独的倒影,呼呼的松涛,茫茫的夜,一切都令我忆念着你,你像是一个无形的虚影,存在於所有的地方,我看见你,却又看不见!但是我感觉到你存在我的视觉和听觉里。却不在我的触觉当中!夜!这一切,你都不知道,你都不知道!祖,为了你,我受了多少人世的辛酸!历尽了多少劫难!这些都是无可追悔无可补偿的了。你可曾想到弥补?你可曾想到过我为了你,曾经牺牲了一切?』
祖,我马上就见到你了,你可知道我此刻的心情?说是辛酸、悲伤、痛苦、感慨、哪一个形容词可以适当地叙述我的心情呢?她的淚水屡屡涌出,被她制遏着,她胸中有一阵阵恐慌和悲戚,还有些微的幸福感,一同滙成了一种无形的气体,在她胸中膨胀昇降,不时地向上冲,冲上她的咽喉,使她几乎发狂。『当年曾使我不顾一切地南下,放棄一切,只要见到你一面,只为了见你这一面,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 我整个的青春,我全部的学业,还有我全部的前途!我几乎毁灭了自己!我毁灭自己,一切只是为了你的爱!而你,从来也不在意,而你竟说什么「心如木石,心如老僧」!没有谁比你更残忍了!祖!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白色的中山号又从自由号后面出现,这不知道是它第几次的来往了。她想起了昔年的那一艘小汽艇,祖烈跳上去,神采飞扬地站在船头,让它把他载到遙远的海面上。那情景好像才发生了几秒钟,然而,十多年毕竟已经过去了。那时候她恨他,但是还没有想到恨得这样深!她的眼睛本来已经厌倦了那艘白色的小船,但是往事使她不由自主地又再追蹤着它的影子,它过去了。她仍然让那些起伏不定的余波在她眼中飘搖,每一个波动都载着一千种惆怅,那些白浪 —— 那些奔扑在东部海岸的巖石上,翻翻腾腾,像旋转滚动的雪堆般的白浪啊 —— 又出现在她心中:升起,翻滚,翻捲,一种方向,千万种姿态, 在最白的时候倾泻倒下,轰隆!哗啦!起了几层浓度不一的白雾,瞬息间又都消失,残余的白沫挟着流转的沙砾,急急地撤退,碧绿透明的海水里,另一个浪峯又冉冉升起… … 仓库的窗子,那些铁栏栅,一如台大医院精神系病房,那时候,她没有血色的两拳,紧握在铁枝上,搖撼!搖撼,搖撼了一年多,似乎觉得已经把它搖动了,事实上只是自己的身体在搖动。窗外是法国梧桐的树梢,自由的行人骑着脚踏车在柏油路上来来去去,汽车像玩具,蓝色的,绿色,奶油色的,更多的是黑得发亮的,来了停下,放出一批人,又开走了。卖水菓的摊子在树荫那边,亮澄澄的苹菓,橘子,在摊子上,菓贩若有所思地静坐在板凳上。病房前面又来了一批探视病人的亲友,带来了饼乾,罐头,水菓,衣物。病人都在康乐室里打乒乓球,接见亲属。只有她,孤零零地抓着窗子的铁枝,望着窗外马路上的车辆行人,她像是世外人,她望着他们。他们浑然不自觉地行走着,丝毫不知道楼上有人在观察他们,看那些可笑的头颅,可笑的腿,看那些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喜气扬扬,或者垂头丧气,所为何事?劳劳碌碌,所为何事?而她,像是毒蛇猛兽,给隔离着,她抓着铁枝,像猩猩在他的所谓『动物园』的铁槛里,无可奈何地观察这可笑可悲的人生,她自己也未能眞正地超出这个人生的范围,她心中茫然,茫然,『我心中唯一的慰籍就是你了,祖烈!我哭,我叫喊,我呼唤你——』吵闹,她哭喊,完了,她自觉好像从未闹过,她安静了一点,但是心中的涌起更多的白浪。她低头,不言不语,『我在瞳视你!祖!我在静默地向你凝视,我不必有你的照片,在空气中我看见你,可是时现时没,到后来,一无所有,一无所见,只剩下模糊不清的一片,我又哭了,我哭,因为我失去了你!精神失常,他们这样形容我,他们这样隔离我,二十三个悠长的月份!二十三个月啊!我心中清醒,只是我不愿对医师说出我对你的爱恋,因为我知道你学业未成,我不能影响了你。我含忍着,他们找不出病源,只好监禁着我。由得我哭叫,闹,叫嚷!祖!没有人谅解我,人人说我是个疯子,没有人接近我,连医生和护士都害怕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明白,我何曾疯?我很正常。只有你的爱,只要得到你的爱,我就完全痊愈了。可是我得到什么?我付出的一切,我得到什么?祖,那『铁窗』—— 那两年精神病房的『铁窗』生活,我因为你而背叛父母,他们不来看我,他们囘西贡去了,只留下了钱给我住院。他们仍然要我做他们的货物,卖给美国华侨,我哭,我闹,我要逃走,我天天自言自语,他们说我是神经病,祖!你难道没有一些怜悯?祖!我现在淚眼模糊,哽咽不胜,我望着海面给中山号造成的残余波浪,我望着仓库顶层的铁窗。十数年往事,顚七倒八, 纷纷涌上心头, 我是个失败者,我是… …
啊!那是谁?一个瘦小的人影,出现在转角的地方,那么小小的个子,一身油污的工作服,一顶小小的蓝色小便帽,一双破皮鞋『是你!祖!』『祖!你终於下来了』!他,不是穿着白色的漂亮制服,他不是我想像中的漂亮整洁,你,像一个机器工人,他,走过来了,一身的油污… … 她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然后忽然冷却,她的心跳跃得几乎使她不支晕倒,她像是心脏病突发般地,她发觉她整个人搖搖欲坠,她的两腿完全瘫痪了,她想奔向他身边,可是就像在梦魇中挣扎一般地软弱无力,她寸步难移。她看见他刚才似乎迟疑了一下,侧着身子,向她望了一阵子,虽然只有几秒钟,可是已经长得叫她觉察了。『祖!你来了!』一个机器工人,一身的油污,一顶便帽,脸色很坏,青得可怕, 一脸数日不曾剃理鬍鬚,肩头向一边歪,有些佝偻,祖,那是你?是你?祖!她的淚已经夺眶而出,我的祖!我们都老了!祖!祖的轮廓已经在她的淚影中变形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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